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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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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代表问:〃你过去是个记者?〃
    张沪点点头。
说话!
是。过去我是《北京日报》的记者。
我考考你,你给我说说,政治和经济的关系。
式,〃政治和经济之间,哪个是基础?〃
    其实,在这样的场合,军代表之所以杀出一个〃蒙太奇〃式的拷问,不外乎表示自己并非
大老粗,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标榜。张沪在1951年人民大学进修的就是政治经济学,那密
密麻麻的笔记,有厚厚的一叠,因而对回答这样1+1=?的幼儿园式的简单问题,可以脱口
而出。但在当时的一片肃杀气氛中,在政治统帅一切的文革的基础。〃
    在场的全体劳改人员中,除了刑事犯不知其回答的谬误之外,〃老右〃都知道她回答错
了。军代表立刻轻蔑地一笑:
你是什么毬记者,连马列的ABC都不知道。
请你嘴上卫生一点。
给她带上手铐。
    沈队长神色犹豫地站起来,想缓冲一下紧张气氛。但还没容她说什么,军代表已然对她
发了脾气:〃听见没有?马上执行。〃
    沈队长摊摊手,表示她没有随身携带手铐。
你是干啥吃的?这是专政机构!
    干部们顿时愕然。
    劳改队员们面面相觑。
    整个会场无人声,几百号活人的会场,竟像坟茔般肃穆。我暗自为张沪心急,希望她能
在现场没有手铐的情况下,说上一两句违心认错的话。在场的另一个军代表吴排长,甚至站
起来大声提示她:〃张沪,你该知道你犯了错误,现在悔改〃还不迟去,拿手铐来,带她去
隔离反省!〃
    给她带手铐的一刹那,我的心都碎了。
    ……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当今读者难以想象的:张沪的行李,被从我们同住的那间四号小屋
搬走。由我们同来汾河湾的〃内矛〃张丽华(绰号〃小耗子〃)来监管她;张的〃内矛〃丈夫赵光
弟(绰号〃小黑子〃)搬到我的小房来,对我实行监管。

第4节 四月雪与四月血
        中国有句古老的命运谚语:倒霉的人才上卦摊。当我们被转移到曲沃劳改砖场,搬进这
个四号房间时,张沪就对生活有过不吉利的推断。她说“四”字和“死”字谐音,这是第一
不吉;第二,四号房门对着一排房的墙角,墙角如一面刀刃。自古以来,这是看阴阳风水的
老先生最为忌讳的。她看过的闲杂书比我多,不想劫难当真被她言中了。
    夜间,与我同炕而眠的赵光弟(他原是个“佛爷”,即扒窃的代称)对我说:
    “哥们儿,你们‘臭老九’吃亏就吃在嘴上。五七年吃了大亏,总是不长记性。那军代
表是能顶撞的吗?怎么张沪的嘴就像啄木鸟的嘴一样,铁硬铁硬的呢?!”
    我平躺在炕上,两眼望着屋顶默不作声。
    “嘿,我跟木头人说话呐!你怎么连个响屁都不放?”
    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说这是一幕“煮豆燃豆箕”的悲剧,他能听得懂吗?写告密小纸
片的孙西敏,进监狱的罪错也是右派,何以在那个非常的场合要在张沪身上浇点汽油?她只
知道显摆她的积极了,她能想到这一张纸条能要了张沪一条小命吗?五七年划右之后,她因
不接受右派政治性侮辱,已然服毒自杀过了一次,被北京市第六医院抢救了过来。这次……
    “我说哥们儿,我可是一片好意。”“小黑子”继续对我说,那姓孙的娘们儿这一手太
歹毒了,得想个办法让张沪早点摘下手铐来。那铁铐子我戴过,她可经受不住。”
    “你说我该咋办?”我搭腔了。
    “张沪性情刚烈,你得动员她服软。”“小黑子”说,“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先
应付过去再说。”
    “我见不到她,把你弄到我屋子里来睡,不就是为了把我和她隔离开吗?”
    “你写个条子给她,我给你捎过去。”
    “不行。”
    “你信不过咱哥们儿?”
    “‘黑子’,我信得过你。可是这事万万干不得,万一‘小耗子’走风漏气,事儿只会
越闹越大。”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小耗子”张丽华不是一盏省油灯,她之
所以落了个“小耗子”的美称,不外是善于在劳改队中钻营。“小黑子”身上还有点浪迹扒
窃群中时染上的一点哥们儿义气,在那婆娘身上,我还没发现她有人性中的这个优点。
    “她敢于那吃里扒外的事儿,我碎了她。”“小黑子”忿然地对我表示,“你写吧,要
有什么闪失,你拿我是问。”
    “好。”
    我嘴里应着,心里却十分清醒,在这风声鹤唳的“一打三反”运动中,我留下任何字
迹,不仅等于我自投罗网,还会构成张沪的另一罪状。隔离反省的含义,就是让她与我断绝
信息;不管赵光弟是否真的对张沪怀有同情,这事是万万不能做的。
    事实证明我判断的准确性。第二天,我到砖窑劳动回来,拖着一双疲惫的双腿,刚刚走
到四号囚舍门前,正好看见了张丽华押解着张沪,从食堂打饭回来。她被铐在一起的双手捧
着一个粥盆,身上披着件蓝色棉衣,像“苏三起解”一般步履蹒跚地从食堂走了过来。
    我悲凉地望着她。
    所有刚刚收工的“同类”,都在凝望着这令人断肠的场面。此时,暮冬的斜阳刚刚落
山,劳改号房前孤孤零零的一棵大槐树的干枝上,一群乌鸦正在飞回树巢,呱呱地绕树飞
鸣。历史上苏三起解的遗址,在山西洪洞,就在曲沃的东北方向,舞台上苏三起解的押差官
是个白眉白须的老者;而20世纪70年代押解张沪的,却是个矮矮胖胖的女“同类”。
    不知是否我过于敏感之故,我仿佛看见了“小耗子”张丽华从张沪背后射向我的目光。
那目光中没有同情和怜悯,有的只是冷酷。不用解释,我知道这是对我的警示,叫我回避,
叫我闪开她和她通往囚舍的路。张沪低着头走路,全然没有发现她周围的一切,因为她双手
捧着那个粥盆,一不小心粥汤就会从盆里溢出来。没有什么迟疑,我立刻走进我的号房,从
纸窗的一个洞穴中,向外窥视着张沪。当她走到我和她昔日蛰居的号房时,只是凄然地向窗
子扫了一眼,在“小耗子”勒令她“快走”声中很快消失了身影。我按捺不住哀伤的心情,
将棉门帘挑开一个缝隙,望着她和“小耗子”的背影。令我心寒的一个镜头是,张沪双手戴
铐走到她那间隔离室前时,“小耗子”本可以用手为她挑起沉沉的门帘,让她捧着粥盆进去
——但她却空手走在张沪身后,让张沪自己用肩膀掀动棉门帘子。一次、两次、三次……由
于掀开棉门帘时身体势必发生倾斜,粥盆里的粥汤不断地泼洒出来。直到在号外洗脸的“小
黑子”对“小耗子”怒喝了一声:“你她妈的不会帮她掀一下门帘,她双手戴铐,能掀开门
帘子吗?”张丽华才不情愿地掀开那间隔离反省号的门帘……试想,我如果按“小黑子”的
主意,给张沪写去一张什么纸条,那张丽华能不把它交给军代表吗?!
    又是一个失眠之夜。尽管一天制砖的活儿,累得我骨头如同散了架,躺在炕上仍然不能
成眠。“小黑子”絮絮叨叨地安慰我的不少话,我都充耳不闻,当他开口骂他媳妇“没有人
味”的刹那之间,我好像受到了什么启发。
    我说:“‘黑子’,如果你能带个口信什么的,我就麻烦你一回。”
    “你放心,我等我那口子不在屋的时候,单独传给张沪。”赵光弟憎恨孙西敏那张害人
的纸条,愿意为张沪早离开隔离反省号而出把子力气。
    “不,口信不是带给张沪的,是托你捎给张丽华的。”
    “小黑子”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他过去得过肺结核,脸色蜡黄,因而他的劳动任
务,不是随大队出工去制砖工地,而是收拾院子里的卫生。他的这项劳动,使他每天都有时
间关注一下那问隔离反省号里的事情。
    “狗掀门帘子——都凭一张嘴。狗的嘴巴是尖的,能掀动门帘,张沪双手被铐,她掀门
帘子或干其他事儿都很不方便,让她给张沪掀个门帘什么的,也费不了她的多大力气。”我
说,“希望你能关照一下这事儿,不要对张丽华说是我的意思,而要说是你的意思。你看行
吗?”
    赵光弟海骂了她媳妇半天,连连向我点头,表示他一定去完成这个托付。
    “还有一件事儿要托你。”
    “你尽管说。”
    “生活上张丽华尽可能给张沪一点方便,但是对张沪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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