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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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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事不能瞻前顾后的,叫你去你就该去。”
    “我只是讲明理由。”我争辩着。
    “这儿都是没摆弄过马车的人,你说该派谁去?”他一板起面孔,眼睛就拉成一条直
线,窄小的上下眼皮之间,闪烁出火辣辣的光,“活儿难,正是考验自己的最好时机。”
    “赶马车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怕承担责任!”我说。
    “活儿反正是分派给你了,干不干由你!”说罢,他转身走开去菜园了。
    我木桩子般地愣在那儿,前思后想了一会儿,明明知道是给我穿小鞋,可这双夹脚的小
鞋还是要穿。我走近马厩,那匹枣红色的儿马蛋子,立刻竖起耳朵盯着我。
    老温告诉过我,这头牲畜不但踢人还会咬人,他第一次牵它出马厩的时候,它一口就咬
掉了他制服上的两颗钮扣。我悄悄解着马槽上的缰绳,生怕惊扰了它,使它发出野性。尽管
这样,它还是冷不丁地来了一口,我往后一闪身,它长长的马牙撕坏了我外衣衣襟。这一
下,反而激励了我征服它的勇气,索性贴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给这匹儿马蛋子戴
上铁丝笼头,然后,拉紧马缰,把这家伙给拉出了马厩。新华分社的老右张辛城,帮助我给
它戴上套具,我拔了根树棍当作马鞭,硬是冒充车把式,把车赶出了生产点的院墙。
    前不久,老右赶车曾发生过一段笑话。那是戴着近视镜的赵老夫子,赶着一头小毛驴车
去玉米地送肥,归来时发生的。本来毛驴比儿马蛋子驯服得多,一般说来赶毛驴车并不困
难。只是1960年的饥荒席卷全国,我们都常以瓜菜代粮了,毛驴很难吃到料。那天,赵老
夫子送完肥,赶着小毛驴车回生产点。他口袋里偷偷藏了几个青玉米,在无人的地段便掏出
来啃着、嚼着、咽着……不知是赵老夫子偷青刺激了毛驴的肠胃,还是他那狼吞虎咽的架式
使毛驴感到眼馋,反正这家伙拉起小车就往生产点连蹦带跑。在大路往生产点拐弯的丁字路
口,有一个用碎砖头垒起来的公共女厕所,那驴儿可能想到糟头吃草的心情太急切了,在拐
弯时硬是不听赵老夫子的鞭杆指挥,拉着车没去拐90°的死弯,直接从马路上斜冲了下
来。
    这一下可不要紧,公共厕所的墙被小车给撞倒了,里边两个妇女正蹲着,一下惊呼起
来,“啊——”“哎呀——”她俩一边往上提裤子,一边破口大骂:
    “你会赶车吗?”
    “怎么把车往女厕所的墙上赶?”
    “流氓——”
    “带眼镜的四眼流氓——”
    赵老夫子操着南方口音,连连道歉;“真对不起,不是诚心撞墙,是我头一次赶车—
—”
    当时,正是老右收工吃饭的时候,大伙都看见了这幕戏剧。于是,赵筠秋赶车撞倒女厕
所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便成为解忧排愁的笑料。右派陈德贵还把它编成了谜语,叫大家猜:
“赵老夫子赶车撞倒女厕所,打一中国电影名字。谁能猜出来,奖糖球两个!”我们都觉得
这个谜语十分费解,因而无人应对出来,陈德贵只好抖出谜底说:“这部电影名叫《姐姐妹
妹站起来》。”
    此时,轮到我赶车了,可是我赶的车不是小驴车,而是一辆地地道道的大胶轮平板车。
拉着这挂大车呱哒呱哒走着的,不是小毛驴儿,是一匹红鬃烈马;赵老夫子赶着车是往僻静
的野道运肥,而我赶着车是走向闹市拉砖;他偏腿坐在车辕旁,显得异常悠闲;我不敢坐上
马车,一只手拉着缰绳走在儿马蛋子旁边,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
    还算不错,这匹蒙古马只是在“窝里反”,出门拉车倒显得十分安分,到了城墙豁口,
我把草料口袋扔在它嘴边,才想到这等于是假情假义,因为我不敢给它解下铁丝笼头。生怕
它再犯野性,咬了路旁的行人。
    我衣衫褴褛。出于自尊,尽量不看路旁的来往过客,我从1946年进入北京,市内的熟
人和亲友为数不少,生怕被人看见我的酸楚之相。我弯腰搬起一块块沾有灰浆的城墙砖,往
大平板车上运着码着。本来这个活儿应当是两个人干的,我们那位“头人”偏偏照顾我,叫
我又搬、又运、又装、又码,美其名曰“严格要求”。等这一车砖头装完,已过了中午的吃
饭时间,如果仅仅肚子饿还可以挺过去。待我吆喝牲口刚离开城墙豁口不远,突然有个脆脆
的声音喊道:
    “喂!你是……不是……从维熙?”
    我停住车歪头看去,路旁站着一个穿花格外衣的妇女,她充满惊奇地凝望着我。
    “是我,我是……”我颠三倒四地回答。
    “我叫梁佩瑜,你忘了吗?我们在学校时是一个文学小组的!”
    我顿时记起她来了。当年在“北师”上学时,她是个爱说话的“机关枪”,每每讨论一
部作品,她总是发言最多。后来,学校里成立了宣传通讯组,课余我们在一起工作了一年
多。她性格好动,我曾把她看成女性中的“别林斯基”,因为她很喜欢评议社会和人生。这
真是哪一壶不开,偏提哪一壶,为什么偏偏在这儿遇见昔日的学友呢?
    “你怎么……”
    “拉砖砌猪圈。”
    待她还要询问我别的问题时,我以攻为守地反问她了:“你这是去哪儿?”
    “我家住天津,去永定门火车站正好经过这儿,左看右看很像你,就停住了脚步。”阔
别几年,她性格依旧,一说就是一串儿,“毕业后,我分配到宣武区××学校教书,你不是
调到报社去了吗?”她边说边用探寻的目光打量我,毫不掩饰她骄傲公主对“落魄才子”的
同情。
    这场景使我想起了《保尔·柯察金》电影中,保尔和冬妮亚在一个无名小车站的相遇—
—尽管在学校期间,我和她只有友情,而无超越友情的东西。
    “还没摘帽子?”她问。
    “轮不到我。”
    “为什么?”
    “改造表现不好!”
    “简直是活活糟踏人。几年前,我还给学生们朗读过你的散文《故乡散记)呢!那篇文
章,编印在语文教材之中……”
    我看她的话越来越多,提醒她说:“你去车站吧!别误了火车!”
    “没关系。”她说,“这儿每天有好几趟路过天津的火车,误了这趟,坐下一趟好
了!”
    “不行。我还有任务哩!”我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噜噜地直叫了。
    “难得见面,多聊一会儿吧!”
    我指指那匹负重的枣红马:“它该吃草料了!”
    她遗憾地皱了皱眉,无可奈何他说:“你把地点留给我吧!有空我去看看你!”
    “这……这不大方便。我们后会有期吧!”我举起柳棍儿轰赶牲口,极无礼貌地拒人于
门之外。
    奈何?
    我怎么能让昔日的学友,到“四路通”来呢?那儿除了少许几名干部之外,都是清一色
的老右——中间还有一个阴阳人,他是既不能称之为干部,又不能称为右派的摘帽右派——
我们的“头人”。
    归途上,我仿佛是受了侮辱似的,心情十分郁闷。其实,老学友梁佩瑜丝毫没有流露出
对我的轻蔑之情,实因我过于自尊,过于敏感,才产生这般的怪诞心理。我不禁羡慕起这匹
蒙古马来了,它无痛苦,更没有人类具有的种种思绪。它套上夹板和套具,埋头拉车,卸了
车打个滚,进马厩去吃草料,周而复始,单调如一。也许我的生命退化成一匹马,或者说那
头毛驴,就获得了永恒的平静和自由。
    不管“头人”出于什么动机,应当说是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我不再俱怕那匹蒙古马了。
我能摇鞭赶马车了。这在知识分子工农化上,算是一个进步。俗话说:“艺多不压身。”至
于文化是否在工农化过程中退化,那是哲学家们的课题,我无需多来饶舌。从此以后,只要
老温不在,车把式的任务非我莫属。记得,已是1960年的深秋时节,“头人”分配我赶着
马车去北京东北郊的九龙山酿酒厂拉稀酒糟。大平板车上用绳索固定住一只大洋铁桶。当
时,报社。出版社和新华社北京分社的机关食堂,已经出现了玉米核搓成浆液后掺真正玉米
面蒸成的窝窝头,饭桌上已出现了代替真正肉食的人造肉。1958年大跃进吹牛吹出的谎
祸,在北京各个机关和家庭的餐桌上已然呈现出恶果(山东、河南……包括“天府之国”四
川,饿死了数以百万计的平民百姓)。因此,拉稀酒糟养猪,成了饥饿年代中的特殊任务。
我身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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