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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箱里,飞机场里的检查员一见是我妈妈,立刻说:‘郑总司令夫人来了,免检查!’——”郑美庄说得十分得意。
我几乎叫出来:“郑总司令的千金,我们实在难以做更好的朋友了,我憎恨你的家庭!”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可是,郑美庄居然没有发觉到,她仍高高兴兴地拉住我的手,摇摆得高高地,在绿荫遮掩的山道上,蹦蹦跳跳地走。
在黄山脚下,我们重新各自坐上一抬滑干。一路我没有讲一句话。郑美庄问我:
“你疲乏啦?怎么话都累得讲不出来啦!”
是的,我疲乏了。对于和如此一位贵族小姐中间的友情,我确是感到了几分无力支撑。
四十六
暑假前夕,校内各省同乡会联合举办了“欢送毕业同学盛大晚会”,校长与多位教授也来参加,节目精彩繁多:独唱、合唱、小提琴、钢琴、古筝、踢踏舞、口技、奉天大鼓、秦腔、川戏、平剧清唱——平剧大受欢迎,由于操琴的那位教授当真拉得一手好弦儿,唱的两位同学调门高,声音洪亮,显然大卖力气,只是偶尔出现荒腔走板状况,令“琴师”皱了两次眉头,唱者似有领悟,唱完时直向老师抱歉,教授笑称:“票友唱戏,都会闹笑话,你们唱得已属难得了!”
这时,突然有人提议:
“北方佬都会唱平剧,请张醒亚同学唱一段!”
郑美庄猛古丁地站起来喊:
“你们说对啦!在我家我听过他唱小生!”
懂戏的教授与同学立刻说:
“小生,好哇!唱辕门射戟吕布,黄鹤楼周瑜!”
“美庄,”我一本正经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小生?”
“糟糕,我没有说清楚,”美庄向大家宣布,“我是说:张醒亚曾在我家随着留声机小声唱,方才我说成了唱小声——他会很多老生戏。今天他可以唱大声,大声唱啦!”
掌声四起,面对热烈的鼓舞,我不好意思太使人扫兴,便恭请那位教授为我拉了一段“李陵碑”,太久不唱,我居然还记得全部唱词。台下大吼大叫:“再来一个!安可!”我深深鞠躬答谢,又唱了一段“洪羊洞”。教授居然夸奖我是标准谭派,掌声再起,我谦虚地说:“或许是嗓子里有痰的‘痰派’吧?”
赞誉声此起彼落。美庄捉住我的手:
“晓得你会唱,却不知道你竟然唱得这么好!你怕我学吗?一直深藏不露,好自私呀!你还会些什么?今天统统招出来。”
我还没有答话,美庄凑近我耳边:
“我真没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你唱得这么受人赞扬!唉哟哟,射击!田径赛!写文章!讲演!又加上唱平剧,快从实招来,你还会什么?”
“谢谢你的夸奖。”
“真是十项全能呀!”她做了个鬼脸,轻声说,“我看,我看哪,你唯一不会的,就是谈情说爱——”说罢,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响应,未多加思索,说了一句:
“我可以慢慢学。”
“够幽默!”她连连大笑三声,惹得同学们异口同声问我们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
自那天起,郑美庄与我之间,多了一个两人都喜欢的话题——谈平剧。
美庄一向喜欢“请客”。“我请客!”几乎已是她的口头禅,对一般同学如此,对我更不例外。我并不喜欢大吃大喝,却乐于接受她请客看戏,好几次她请我去观赏当时享有盛名的“厉家班”与来自山东的“实验剧院”的演出。最令我看得、听得过瘾的,是“厉家班”厉慧良的武生戏“挑滑车”,与“实验剧院”院长王泊生演的关公戏。
多日来,显然看得出郑美庄心情愉快。快乐是有传染性的,常跟郑美庄在一起的同学们,似乎都感染到喜悦,老实说,也包括我在内。维他命G一劲儿地说:“郑美庄这阵子天天眉开眼笑的,变得比以前更好看了。”又说:“丈母娘”竟告诉他:她与一些女同学都真地祝福我和美庄,认为我们是天作之合理想佳偶。最低领袖则一连跟我说了几回:“我对郑美庄的印象可确实改观啦!自从那次在医院手术室,看到她那一脸焦急关心,又看到她眼眶里滚出来泪珠,我完全承认她是本质很好的女孩子——”
是的,郑美庄本质原是很善良,只因为特殊家庭环境的娇纵,使她的习性、观念与我之间有着一大段差距。我时常默想她的好处,也感念她的好心;然而冷静下来时,又会越想越觉得她和我很难成为理想的一对。许多理由如此提醒我,最大的理由,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仍盘据我心,不肯让出空隙。
当我和郑美庄一起高兴地观赏平剧或谈论平剧时,心中便断续浮现当年我拉胡琴,唐琪唱麻姑献寿的情景——我尽力想排除那段记忆。对郑美庄,我觉得有一份歉疚。
我也曾如此想:果真唐琪始终真挚爱我如初,我该为她“守身如玉”,果真唐琪为我殉情而死,我该为她“守节终生”;可是,她已经背弃我,她已经不爱我,她不但未死,且正在纸醉金迷的欢乐场中过活——想到这,我很她,恨她入骨;然而,我很快地感觉出来,我所以恨她,还是由于爱她的心未曾全部冰冷;否则,对于一个丝毫不爱的人,又何恨之有?
我抱怨命,我抱怨为何不要唐琪和我在此时此刻此地开始相遇相爱!
当郑美庄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竟几次险些叫出来:“为什么你不是唐琪?为什么你不是唐琪?”
接着,我又想到:如果唐琪有郑美庄千万分之一的财富,也不会沦为舞女歌女了,如果唐琪能在沙坪坝读大学,她定是个备受师长与同学喜欢的好学生,她的美貌不知道该如何使同学们吃惊!她比郑美庄好看得太多了,同学们会给她破例地打上“五百分”!她很能吃苦,她会和我一起勤奋读书,俭朴度日,我俩会被人称羡为一对十全十美的理想爱人——如果,她愿意做护士,重庆这儿有的是医院,沙坪坝上就有好几家,那样,我们也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还可以介绍最低领袖、维他命G、郑美庄、一大堆男女同学跟她认识,她一定会热烈地拿他们当好朋友看待,尤其我更要她特别对郑美庄好,要她爱郑美庄如同爱一位小妹妹——
唐琪、唐琪、唐琪——天哪!到何年何月何时,我才能忘下如此难忘的唐琪啊?
四十七
一天清晨,我接到了自贺大哥工作的机关寄给我的一封信,急忙阅读一遍,原来是一位尚先生写来的,信上说他最近自天津辗转抵渝,在津曾与贺大哥和我姑父会晤,并且姑父托他给我转拨来一笔款子,嘱我立即到他那儿一叙。
万万没有想到的,令人狂喜的好消息呀!我立刻请假去重庆找到了尚先生。
首先他将两万法币交给我,对于我,这是相当大的一个数目,当时颇令我暗吃一惊。
“在天津,令姑丈托贺力兄转托我替你拨款。两千伪币,按目前行市折合约为一比十,所以我应该交给你两万块钱,”尚先生接着说,“我曾和令姑丈见过一面,他要我告诉你:你的姑母很壮实,每天烧香磕头求老天爷保佑你,听到贺力兄回去说你已在四川读大学,她高兴极啦!妳的表哥已经结婚,并且生了一个男孩,你的表姊也订婚了,对方是一位在邮政界做事的。”
“贺力大哥呢?”我问尚先生,“他怎么不跟您一路回重庆来?”
“唉,”尚先生叹了口气,“我本想不告诉你的。因为他工作得太积极,他被捕了。”
当时,我觉得一阵晕眩,眼泪立刻滚跌出来。若非跟尚先生是初次见面,我想我会放声一哭!
“用不着太难过,”尚先生劝我,“我们任何一个敌后工作者都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贺力兄被捕的前半小时,我们还在一起,我若再晚离开他半小时,便会一块儿被补了。我知道贺力兄非常爱你,你为了感念他,应该把悲愤化为力量。也正为此,我已写信告诉他的弟弟贺蒙了,你们都要好好充实自己,储备力量,给他复仇——”
“他已经遇难了吗?”我问。
“我临走那几天,还没有听说,现在就不知道了。”
猛然间,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尚先生握紧我的双手:
“好兄弟,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没有用,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你该把悲愤化为力量!”
“是的,”我呜咽着,“我记住了!”
时间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