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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抱怨了一路天气冷,我真怕他中途会跟我昨天一样地想“打退堂鼓”,转回家去烤火。还好,大概高小姐的力量,足够使他维持跟严寒抵抗一阵子的勇气。我呢,我暗中决定了:如果表哥真会提出“折回家去” 的动议时,我一定要像他昨天拖住我来两个“小快步”,把他拖到高家,并且还要对他说:“到高家去烤火吧,高家又不是没有炉子!”
我们到了高家。首先接迎我们的,仍是一片孩子们的欢呼:
“啊,季叔叔(高大爷的小孩子一向如此称呼表哥),快来看呀,我们都有了新冰鞋了!”
“啊,小张叔叔,奶奶昨天给我们买了新冰刀啦!”
唐琪亲昵地挽着高小姐的臂,下楼来。这一次,我再没有看错——她首先对我打招呼,她举起一只手,那么轻飘飘地,冲着我摇摆,完全是外国影片里一位漂亮女明星的洒脱姿态
;而随着她那一摆一摆的手,她那一双晶亮的大眼睛也在一眨一眨地闪铄着,闪铄出光,闪铄出热,闪铄出一个温煦的春天,在这个楼厅里。
我想仿效她的姿势,还给她一个摇手礼。可是,我怕我的动作会很不自然,因为我没有这种用手式代替点头、鞠躬的习惯。结果,我只能傻里傻气地叫一声:“高姊姊,唐表姊!
”我不敢先叫唐琪,唯恐有人发现到我心里的秘密。唐琪走下楼梯,仍旧先来和我握手,我慌张地脱下手套。表哥和高小姐一齐笑起来,笑得我好窘。
“哼,小土包子有进步哇!”我自己解嘲地这么说,然后也跟着笑一下。
我们四个大人——容我把自己列入大人行列中吧,又加上了三个孩子,阵容浩荡,一齐到达冰场。
唐琪活像个褓姆,她那么亲切、体贴、细心地给每一个孩子脱鞋、换鞋、系好他们每一只冰鞋上的长鞋带,然后分别把他们领到冰上,不厌其烦地,教给他们如何开始滑走。孩子们的勇气倒很可嘉,一连跌了几跤都面无惧色。可是唐琪大为着急,她低声对我说:
“摔坏了一个,回去向姨妈可交不了差,姨妈骂起人来很凶啊!”
“是吗?”我说,“我看高老太太很和气呢!”
“你不知道,因为你没有看见过她老人家发脾气。其实,她骂我几句也无所谓,谁要我是她的亲外甥女儿呢?高大奶奶骂我,我可不愿意情受,她骂起人来太刻薄,太尖酸哩!”
“她为什么骂您?”我关心地问。
“为甚么?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反正她几乎每天都得骂我一两回。” 她瞟了一下旁边的孩子们,然后,凑近我耳边,“嘘——等一下我再告诉你。现在得把这几位小爷教会了滑冰,还得保险别跌太多的跤,才能回去平安无事。”
我多么渴望仍像昨天一样地,要唐琪带着我一起在冰上滑啊。可是,唐琪没有空。孩子们不肯放开唐琪一步。我有点抱怨这些孩子,又有点抱怨表哥——他毫不分担一下教导三个孩子的工作;只顾专心一志,无微不至地,护佑着他的高小姐。而高小姐也应该被抱怨一番——她进步得太慢了,离开表哥,她还是一步也迈不得。
我只好自己溜。我倒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创造出比昨天更好的成绩,俾使唐琪觉得我尚是个可造之材。
孩子们大概溜得实在太累了,便都坐在外圈栏干旁,开始对里面做“壁上观”,一面吃着唐琪给他们买来的巧克力糖。
“对不起啊,”唐琪滑到我的身边,“没有来教你。不过,刚才我看到你自己已经滑得很不错啦!”
“别笑话我好吗?”
“不,是真的,我平生不说一句虚假话。”她说,“来吧,我们一起滑。”
我们的手终于又拉在一起了。我确有进步,昨天我几乎完全是被她拉着走的,今天已能自动地和她同时迈步,滑行了。
我们滑得相当快。当我们从表哥与高小姐的身边一掠而过时,我得意地回一下头对表哥说:
“师傅,看我怎样?”
“唉呀,张弟弟学得好快呀!” 高小姐声音好大地叫出来。
跑了三、四圈以后,我的脚踝酸起来。可是,我不肯停下来休息片刻。唐琪也疲乏了: “慢点滑吧,我有点累了。不是因为你,是刚才教三个孩子太费劲的缘故。”
“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我问。
“不用,”她摇下头,“慢一点就行了!”
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突然间,她松开了我的手,接着,却立即挽住了我的臂:
“这样,我可以省些力气!”说着,她的头和身子都向我倾斜过来。她的蓬松的头发,时实时离地挨着我的面颊。
天哪,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女孩子这么地挽过臂。一串剧烈的心脏跳动,几乎使我有些微微地颤抖。惊喜、羞涩、胆怯、骄傲、满足,混合成一种微妙的情绪,在我周身流动——
我看到许多对儿男女——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他们都那么得意洋洋地挽着臂滑在冰上,头偎靠在一起,嘴边哼出来缠绵的情歌,眼睛玻Р'着像半醉的神态——那简直是向每一位单身汉或单身的少女,表演着一场“炫耀”或“示威”。哼,现在我再不会羡慕他们,也不会嫉妒他们了。现在,我是一个胜利者,我是一个和他们一样幸福,甚而比他们更为幸福的人了。
播音器里流出来的音乐,越来越温柔。一首十分动听的歌曲开始播送:
Moonlight and shadow,
You are in my arms;
I belong to you; you belong to me;
My sweet ——
唐琪闭着嘴,用鼻音哼哼了几句这个调子;然后,启开嘴,轻轻地,随和着,唱出字来:
Close to my heart;
You always will be;
Never,never,never——
To part from me ——
我非常喜欢这歌,一开始我几乎还没能完全听清楚它的词句:然而那一连几个“Never; never; never——”,听起来却真是又有趣,又有情感。
这歌反复播唱了三遍,我倒也能把字句弄明白了,因为里面并没有太生的英文字。
“你喜欢这歌吗?”唐琪突然问我。
“很喜欢,”我点点头,“刚刚听懂了歌词。”
“这是桃乐丝拉玛在‘兽国女皇’里唱的插曲。”
“啊,对啦,怪不得我听得耳熟,我曾经看过这部片子。”
“你是影迷吗?”
“不太喜欢看电影。”
“喔,我忘了,你是戏迷。”
“倒是真喜欢平剧,”我想起了唐琪表演“麻姑献寿”的一幕,“唐表姊,您不是也很喜欢平剧吗?”
“是的,电影、戏、滑冰、骑马、游泳、跳舞——我什么都喜欢。喂,你会跳舞吗?” “不会,一次舞厅都没去过。”
“不一定去舞厅啊,家庭舞会更好玩些。我在北平念书时,我们的德国老师家里经常都有舞仓。将来,我可以教你。”
“——”我|下子竟答不出话来。那时候,在我心目中,跳舞和滑冰可不能同日而语,我认为滑冰是高尚动,而跳舞则是低级娱乐。
“听说伦敦道顶端佟楼有一个露天冰场,我们找|个好月亮天,一起去那儿溜冰好吗?在月光下,唱这个‘Moonlight and shadow’ 一定更够味儿——”唐琪向我闪动一下羽样的长睫毛。
“好。”这一次,我答得很痛快。我怎不向往那么一个月下溜冰的美景?
我们又从表哥与高小姐身边掠过,我再没有回头去看一下,我有点怯怕当表哥和高小姐发现我正和唐琪近近地挽臂而行时,会对我们投出惊奇的一瞥。
外圈的三个小把戏终于发现了我们。他们竟一齐拍手大叫。最年长的那位大公子更挤眉弄眼地扮着鬼脸,和他旁边的弟弟们挽起臂来,一面叫着:
“哈哈哈,跨跨跨,跨胳膊——”
“羞羞羞,唐表姑,小张叔——”另外两个孩子把手指摆在他们的脸蛋儿上,莫名其妙地,一个劲地划。
“气死人,”唐琪把嘴一凸,“这有甚么了不起?偏要跨胳膊,怎么样!”
说着,说着,唐琪不但把我的臂挽得更紧一些,又把另一只手也放在我的臂上。这样,她整个身体的力量,几乎都要靠我来承当了。
“理他们小孩子干甚么?”看她怒气不消,我便劝慰她一句。
“我对这些孩子的好心,统统变成驴肝肺啦!你看,这三个孩子的新毛衣裤都是我给织的,每天我还要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