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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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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敬酒,他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傀儡人偶。

    那夜雨中与耕阳分手后的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是怎样和耕阳道别的?他是如何
回到家里的?回到家后又发生了哪些事?……这些事完完全全在记忆中消失了。事实上,连
从前的事,也跟着模糊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无意中被谪出天堂的仙人,坠落之后一刹间便老
了数十岁。真正回过神来清醒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惊讶地打量着四周惨净净的白,
四月春阳竟会如此刺眼,斜斜自窗外射进来,照得他无所遁形。

    龙翔和他庶母对那夜之后的事绝口不提,只是加意温柔呵护。他们并未告诉他他昏倒在
黑暗泥泞的苔阶,高烧数日不省人事,他们也没告诉他龙翔自责得痛哭失声,在病榻旁守了
三日三夜,憔悴得几至虚脱。凤翔昏迷中剧咳不已,咳到呕吐,他们请了大夫至家中看病,
凤翔在无意识间,仍疯了似地死命攒着医生的手喃喃呓语些没有人懂的话。送到医院后,经
检查是肺炎,情势危急到连医生都没了把握。等到病情稳定下来,凤翔恢复意识,已是二十
多天之后的事了。

    躺在病床上,凤翔怔怔地想着耕阳已经在不知名的远方,或许躺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某
个角落,也或许,根本不存在了。他不能想像世上没了耕阳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很用力地
揣摩着。他亦很努力地回忆两人之间点点滴滴,像是背颂历史般,从初识以来直到最后一
面。记得最清晰的是耕阳的笑容,会逗逗地露出两颗小小白白虎牙的,然后是耕阳低低浊浊
的嗓音,还有他颈间怀间淡淡的体味,然而,很多故事的细节,仿佛在昏迷的那段时间,连
同悲伤的能力,都一并被病魔给蚕食殆尽了。记忆一旦失去伤痛的实体,便像是不相干的悲
剧,不过凤翔只喜欢看两人初识相聚订情的那些段落,就像读红楼般,后四十回的繁华落尽
是不看的。

    凤翔一直纳闷着昏迷病中的那段时间,耕阳到底有没有来过?迷迷糊糊间仿佛觉得耕阳
曾握着他的手,哭得湿答答地洪水泛滥,但想想又觉得怎么可能,耕阳来过大哥哪会这般无
事人似的?这般推测,耕阳是没来。凤翔想着:道别之后,两人都赴死去了,鬼门关前他被
挡了回来,那,另一个人呢?

    康复后身体依然虚弱,但已逐渐清健。龙翔重提婚事,但这回是庶母的催促,她希望藉
此替凤翔冲喜,祈愿今后一生富体康泰。龙翔徵询了凤翔的意思,凤翔曾经想天涯海角地远
走高飞,但没有了耕阳,一切皆成槁木死灰没有意义了,他无所谓地说随便,婚事便照原议
筹备了起来。心存歉疚的龙翔着意地将幼弟的终身大事办得特别风光热闹,仿佛是一种补
偿。

    婚后凤翔的日子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白日随了龙翔在粮号里处理往来杂
事,晚上回来多半待在父亲书房中念书。凤翔的妻子大他一岁,娴静体贴,她常觉得丈夫是
个摸触不着的世界,虽然他对她不坏,总是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但常教她贴不近,莫可奈
何。她只盼日子长久之后,这种陌生的心慌会自然消失。至于凤翔自己,在心境上其实已经
白发苍苍了,他想都走到这一步,也不必再对自己的命运索求些什么了,但妻子毕竟是好人
家的女儿,是无辜的,她那充满福相的好面貌不该是前景凄苦的,因此,他亦尽力要自己待
她好一些。

    正历八月,隐隐有风云变色的势头。日本战事连连退败,已呈强弩之末,满州国日本政
府强抑着不安,严厉控制着城内的风声鹤唳。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东北这边的日
本高官自无线电广播中收到天皇训示时,无不泪流满面痛哭失声。当下将消息封得严严地,
一批批收拾细软,连夜暗中撤离,但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这消息起先是零零星星在城内暗
暗散开,一下子便如野火燎原地狂烧起来。群情激动的百姓,积压多年的怨恨如火山爆发,
对日本人展开大屠杀,红日大旗全被扯下来践踏泄愤,街头巷尾处处都是狂喜喧腾,自白天
到黑夜,欢庆乌日终变青天。

    李家在街上摆了三日流水席,龙翔开了部份粮仓,大放粮米庆祝光复,此举甚得人心,
于是便没人追究日伪时期他和日本人勾搭一事。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论相识与否,全勾肩搭背
相互贺喜。凤翔眼看天阔地朗新景象,喜悲杂陈百感交集,耕阳生死杳无音讯,无处探寻,
当真是花落人茫两不知了。

    九月深秋,血红的枫笼盖得满城萧瑟,天色也黯淡了下来,是盘点清账的月末了。凤翔
这日理了一下午的账,到傍晚还未理清,龙翔便先回家了,独留凤翔在号子里把账做完。寒
意渐重,火炉里柴声劈啪作响,吐着些妖妖的火舌,灯色昏暗,火光映在他脸上,摇晃不
定,不觉有点困意潦倒起来。

    前头一片人影重重地压下来,凤翔抬头蒙蒙地看不太清楚,因为背光,揉揉眼睛仔细一
瞧,竟是耕阳。

    耕阳戴着军帽,盖住满面的风霜,穿着一身陈旧的土黄军服长筒马靴,久未刮整的脸上
尽是胡渣,无限凄楚憔悴,但他还是温柔地笑着,露出两颗白净净的虎牙。凤翔如梦似幻地
站起,跌跌撞撞地越过大桌奔入他的怀里。耕阳环住他的腰,轻轻厮摩着他的脸颊。凤翔的
泪点点落下:“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他激动地,感受着耕阳颈际衣领的味道,似灰
尘中和了干枯血迹般陈旧,似秋日麦杆堆垛的芬芳沉郁。

    “你怎么还敢来?你不怕被路上的人给打死?”凤翔心疼焦急地问:“你何时回来的?
你今晚要待哪儿?你……”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翔……”耕阳轻轻捧着他的脸:“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

    “耕阳,你上哪去?回日本吗?我跟你一起走!”凤翔抓着他的衣襟急切地望着他的
眼,耕阳凄楚地微笑了:“这是不可能的,翔,你不能跟我走。”凤翔回头一望,犹未打点
完的账本儿还白楞楞地摊在桌上。对了……家中有妻子和母兄守着他等他回家吃饭,他再也
不是随时可远走高飞的野鸟,明天,后天,大后天,未来的无数日子里,有沉沉责任等着他
去扛,夏天过去,好日子便过完了,他和耕阳的这一段,竟是朝生暮死的短暂。

    凤翔大恸,搂着耕阳的肩膀哭了起来。耕阳细瘦的手指缓缓地顺着他的发,吻着他的
鬓,低低在他耳边说:“我一直都想着你……一直都想着你……”他无限眷恋地看了凤翔最
后一眼,终于放手转身离去。凤翔急着要拉住他,但竟浑身脱力般动弹不得,他无助地狂
喊:“耕阳!耕阳……!”

    门外夥计闻声奔了进来,慌慌地问:“二少爷,发生啥事啦?”凤翔乍醒,柴声啪然依
旧,火光明暗不定,他急急地抓了夥计问:“刚刚有没有个人进来?”

    “没有哇!我一直待在外头等着。”夥计惊疑地回答,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了一会说:
“二少爷,我看您是累了,天也晚了,大少爷夫人在家里都等着您吃饭呢!咱们是不是也该
回去了?”

    凤翔点点头,低头看着账本上的斑斑泪痕,空气里隐隐还荡漾着耕阳的体味,会是他的
错觉吗?

    “二少爷,咱们走吧!外头马车都准备好了。”

    凤翔关了门,上了锁。回程路上,街心寒寒地起了层薄雾,马蹄声铿答铿答地在青石板
道上单调地敲,空洞地回响着,街心正中远远一点幽幽飘荡的青光,孤孤单单似浮游的鬼
火,车子赶近了之后才看清是只错了时节的萤火。凤翔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夥
计偏着头听了好一会,疑惑的说:“没啥特别的声音哪!”凤翔沉默点头,不再说话了,小
夥计儿心头毛了起来,挥鞭抽马的手劲儿也重了,马车一路向着黑森森的前方赶着,竟让凤
翔错觉此去是直奔黄泉了。

    回到家里默默和家人用过晚饭,凤翔便回父亲的书房,翻着寻出很久很久以前,他在乡
下写给耕阳那一本一本没有寄出去的信,他移过火盆儿来,把信拆了一页一页轻轻地放进火
里,望着火焰热烈拥抱他倾尽相思书写的墨迹,凤翔心底无限温柔。

    妻子端了盖杯茉莉香片进来,热气氤氲。凤翔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的脸
上尽是问号,一会儿疑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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