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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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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余芳说的那些绿草坪正展现在他们脚下呢,说得准确一点,那些奇异的绿色草
坪就在他们的鼻子底下,只要一伸手,你就能从上面捋下几滴露水来。
  “它可真的是碧绿的呵!”这回吴波吃惊不小。余芳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意思说,
那还会有假。他们朝草地看了一会儿,但谁也没有提出要上那儿走走,更别说像原
先想好的那样,坐到上面去了。
  “草地上可是有露水的。”余芳说道。她的话一下子切中了要害。于是,一家
三口只能楞楞地站在廊桥上,进退两难,好像一张照片中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全歪
着身,东张西望,眼睛仿佛故意在回避,看向别的地方。
  “她家已有一栋房子,打算再买一栋。”余芳说,“另一个同学家刚买了一辆
汽车。不是奥托,好像是奥迪,反正不是奥托,也不是夏利。”
  她应该和她同事聊这些事去,吴波想。不过,这儿的草地居然是绿的,这无论
如何让他惊讶。他也忘了掏香烟出来抽,或者朝妻子总要驼下去的背来上一拳。他
的眼睛仿佛被洗了一遍,变得清新多了。在他看来,星期天的太阳似乎也好得有些
异样。它就像献殷情的男人,眯缝着眼,满脸堆笑;而天空却有点呆板,平得如同
手术台。几络消毒棉球似的云并排挂在上面,一动不动,可还是看上去会随时掉下
来。那些草坪,几何边缘缀着黄杨叶、修剪过的冬青树,似乎让你故意地迷惑(是啊,
你能区分什么是黄杨,什么是冬青?);中间插着蜡烛似的矮小的水杉,巧妙而精致。
因为空无一人,从稍高一点的廊桥上看过去,这些草坪简直就像一个放大了的建筑
模型,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是你要的绿草坪。”吴波对余芳说,但此时余芳的视线却被近处几幢造
型奇特的建筑所吸引,移了开去。多么奇怪呵,吴波想,她原先还想在那里坐一坐
呢,现在,甚至不拿正眼对它瞧。
  “可那儿没有一个人。”小真说。好像草坪上没有一个人,反而损坏了它的形
象和优越品质。
  “为什么要有人呢?”吴波兴奋起来。不过马上又意识到,会不会不允许游客入
内?很多公园养草之际,总是限制游人在草坪上散步。他们会竖一块牌子,还用铁栏
杆围住四周——但那儿并没有铁栏杆,也没有游人不准入内的招牌。他近乎叫喊着
说,他们来对了!
  阳光非常迷人,把剩下的云也贴到天空上去。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想尽快把
周围令人费解的事物看进眼里。
  那古怪的金字塔似的小屋屋顶;那闪闪发亮的喷泉口,深深地躲在大理石地面
下。当他们走近时,他还特意用脚在上面试了试。瞧,他并没踩上厚玻璃下的灯泡。
他还发现整个水池没有边沿,水会不会从里面溢出来?“你们看,他们把它设计成中
间低,四周高。”他说,“多么妙!”
  这时余芳却说,“这种地方最容易发生抢劫案了。”
  嗨,先是露水,这会儿又是抢劫案,说不定观看黄浦江水,也得站得远远的,
生怕掉下去。吴波一扭头,走到了前面,把他俩甩在了身后。
  接着他们就看见了岸边的人群,确切地说是“星期天合唱队”和少量观众。两
排藏青色的男人,两排浅粉红的女人,他们的脸全小得像黄豆。
  “他们在唱什么?”
  “阿拉木罕的葡萄,不,好像又不是。”
  波浪声打着节拍。有人扛着“火箭筒”在演唱者面前“瞄准”;有人将双手在
自己面前乱舞一气,好像溺了水似地正痛苦地求救。这时,小真不情愿地嚷道,他
要上厕所。
  “等你上了厕所再来吧,他们可不会飞走。”做父亲的说。
  “我要和他们拍一张照片,站在前面,好像我也在唱歌。”
  “好吧,等你解放了自己再说。”
  “小真,你分得清哪个是你该进的门?”做母亲的问。
  “当然。”
  只见小真飞快的跑了进去。两个大人想了一会儿也尾随其后。他们全去了装潢
考究的小房子。那儿不收钱,也没人发草纸。
  不一会儿,他们又从里面出来。他们惦记着合唱队呢。一帮人站在阳光下一本
正经地唱歌,说什么也是很滑稽的。尤其是这样的冬天,在厚衣服外罩上演出服,
一面听任江水在背后有节奏地拍打堤岸。偶尔会有一艘轮船像一面墙壁似地移过来,
你完全可以把它当作布景看待,或把它当作剧院里的包厢看台。是的,一切都显得
愉快,并且让人微微地诧异。
  可当他们再去寻找那些合唱者时,却大大地吃了一惊。原来,队伍刚刚解散。
那些人都在脱藏青色或粉红色的演出服,换上日常便服——演出已经结束了。刚才
他们听见的,恐怕是最后一个音符。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合唱队”。吴波失望地想,根本没有出现过合唱队,这
么想才说得通。因为等那些显得灰暗的演唱者走开后,路面重又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并闪着光,好像有人刚在那儿洒了水;好像那只不过是黄浦江一部分延伸出来的水
面,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人曾经站在上面唱歌来着。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合唱队。他们只能这样沮丧地想。这些人只不过是几只
大胆的麻雀,乘着风小,降下来觅食。
  他们继续往前走。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上厕所了!”小真似乎要哭出来。还好他又忍住了。他们
全忍住了。
  吴波把照相机的绳子绕上手腕。你怎样才能理解一些事:本来好好的在那儿,
一旦你眨一下眼睛,它们就会老母鸡变鸭,消失、不见?它们竟然如此迅速,好像故
意要和你作对,要让你将它们错过,无可挽回地错过?
  对这个问题,他还能怎么想呢?
  “拍个照吧?”余芳说。
  当他们在滨江大道上闲逛时,人渐渐多了起来,分散到路边的椅子上,坐着喝
可口可乐;一些人把椅子移近铁索栏杆,翘着二郎腿。
  “你以为她们都在干什么?”余芳说。做丈夫的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
  “在干什么呢?”吴波把傻瓜相机贴近鼻子,对小真说,“往左!”
  小真往左移了移。
  “再往右一点。”吴波说。
  镜头中,他看见小真又往右靠过去。
  “停!就这样。”他说。“我拍喽,别把嘴噘着。”
  于是,小真眼睛一眯,嘴一咧,露出一脸假笑。“别这样……”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你以为她们都在忙什么?”余芳继续自己的话题,“她早就辞职了,和家里人
开了一家服装店。”
  “就是到我们家来过的那个?”
  “不是,是另一个。她辞了职,开服装店。她可是个聪明人。”
  “何以见得?”
  “她能抓住机会。我是说,她清楚生活迟早就是这么回事儿:赚钱。钱是最最
实在的东西。不过她很有魄力。”
  “你也来一张。”吴波打断她。
  余芳拍了照。镜头中她站得笔直,太阳光射得她睁不大眼睛,于是她的表情是
尴尬的,羞愧的,甚至微微有点屈辱。
  吴波想,先是露水,接着是抢劫案,接下去,看着吧,每拍一张照片就要化妆
一番。他等着余芳面对小镜,又往脸上扑了点粉。梳妆完毕,她又转身对小真叫嚷
起来,“呵,别去碰地上的烂泥!”
  他们在一艘白色的大游轮开近时,叫人抢拍了一张全家合影。
  所有事情都变得让人气馁,吴波想。如果说,一些东西真的会转移,那么,它
该是余芳的女同学们那些糟糕透顶的观念。她们将它转移到了余芳身上。但他的观
念呢,那些无用、幼稚的想法,会不会转移到小真身上去呢?比方这会儿,他看到的
所有东西,都有那么一点可笑,可连他自己都说不好,这种“可笑”是怎么产生的。
它是突然产生的?也许那也是一件让人气馁的事情?瞬间消逝的事情?同样的东西,在
他看来,竟会有完全不同的样子,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个只有五小时睡眠女人的丈夫?
  瞧,白色路灯不是像汽球一样扎紧着,从细杆子上吹出来了吗?在照片中看,效
果说不定就像是从他们的脑袋、肩膀上长出来一样。而游轮因为靠得太近,尺寸就
显得很大,只能摄进它的一只角:在它侧面,有个水手模样的男人正站在二楼的舷
板上;底层舱墙上挂着一个救生圈,远看仿佛一粒“娃哈哈”。于是你可以想像—
—那个男人正踩在一粒“娃哈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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