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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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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纽约贫民区的不良少年改悔读书,后来做了法官。他在狱中食堂里吃蛋粉炒蛋,无法下
咽,狱卒逼他吃,他呕吐被殴打。我觉得这精壮小伙子也未免太脾胃薄弱了。我就算是嘴刁
了,八九岁有一次吃鸡汤,说“有药味,怪味道”。家里人都说没什么。我母亲不放心,叫
人去问厨子一声。厨子说这只鸡是两三天前买来养在院子里,看它垂头丧气的仿佛有病,给
它吃了“二天油”,像万金油玉树神油一类的油膏。我母亲没说什么。我把脸埋在饭碗里扒
饭,得意得飘飘欲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光荣。
  小时候在天津常吃鸭舌小萝卜汤,学会了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
出来,像拔鞋拔。与豆大的鸭脑子比起来,鸭子真是长舌妇,怪不得它们人矮声高,“咖咖
咖咖”叫得那么响。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
  到了上海就没见过这样菜。
  南来后也没见过烧鸭汤——买现成的烧鸭煨汤,汤清而鲜美。烧鸭很小,也不知道是乳
鸭还是烧烤过程中缩小的,赭黄的皱皮上毛孔放大了,一粒粒鸡皮疙瘩突出,成为小方块图
案。这皮尤其好吃,整个是个洗尽油脂,消瘦净化的烤鸭。
  吃鸭子是北边人在行,北京烤鸭不过是一例。
  在北方吃的还有腰子汤,一副腰子与里脊肉小萝卜同煮。
  里脊肉女佣们又称“腰梅肉”,大概是南京话,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叫“腰梅肉”,又不
是霉干菜炖肉。多年后才恍然,悟出是“腰眉肉”。腰上两边,打伤了最致命的一小块地方
叫腰眼。
  腰眼上面一寸左右就是“腰眉”了。真是语言上的神来之笔。
  我进中学前,有一次钢琴教师在她家里开音乐会,都是她的学生演奏,七大八小,如介
绍我去的我的一个表姑,不是老小姐也已经是半老小姐,弹得也够资格自租会堂表演,上报
扬名了。交给我弹的一支,拍子又慢,又没有曲调可言,又不踩脚踏,显得稚气,音符字字
分明的四平调,非常不讨好。
  弹完了没什么人拍手,但是我看见那白俄女教师略点了点头,才‘放了心。散了会她招
待吃点心,一溜低矮的小方桌拼在一起,各自罩上不同的白桌布,盘碟也都是杂凑的,有些
茶杯的碟子,上面摆的全是各种小包子,仿佛有蒸有煎有氽有烤,五花八门也不好意思细看
。她拉着我过去的时候,也许我紧张过度之后感到委屈,犯起别扭劲来,走过每一碟都笑笑
说:“不吃了,谢谢。”她呻吟着睁大了蓝眼睛表示骇异与失望,一个金发的环肥徐娘,几
乎完全不会说英语。像默片女演员一样用夸张的表情来补助。
  几年后我看鲁迅译的果戈里的《死魂灵》,书中大量收购已死农奴名额的骗子,走遍旧
俄,到处受士绅招待,吃当地特产的各种鱼馅包子。我看了直踢自己。鲁迅译的一篇一九二
六年的短篇小说《包子》,写俄国革命后一个破落户小姐在宴会中一面卖弄风情说着应酬话
,一面猛吃包子。近年来到苏联去的游客,吃的都是例有的香肠鱼子酱等,正餐似也没有什
么特色。苏俄样样缺货,人到处奔走“觅食”排队,不见得有这闲心去做这些费工夫的面食
了。
  离我学校不远,兆丰公园对过有一家俄国面包店老大昌(Tchakalian),各
色大面包中有一种特别小些,半球型,上面略有点酥皮,下面底上嵌着一只半寸宽的十字托
子,这十字大概面和得较硬,里面搀了点乳酪,微咸,与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在
美国听见“热十字小面包”(hotcrossbun)这名词,还以为也许就是这种十字
面包。后来见到了,原来就是粗糙的小圆面包上用白糖划了个细小的十字,即使初出炉也不
是香饽饽。
  老大昌还有一种肉馅煎饼叫匹若叽(pierogie),老金黄色,疲软作布袋形。
我因为是油煎的不易消化没买。多年后在日本到一家土耳其人家吃饭,倒吃到他们自制的匹
若叽,非常好。土耳其在东罗马时代与俄国同属希腊正教,本来文化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六○年间回香港,忽然在一条僻静的横街上看见一个招牌上赫然大书Tchakali
an,没有中文店名。我惊喜交集,走过去却见西晒的橱窗里空空如也,当然太热了不能搁
东西,但是里面的玻璃柜台里也只有寥寥几只两头尖的面包与扁圆的俄国黑面包。店伙与从
前的老大昌一样,都是本地华人。我买了一只俄国黑面包,至少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总错不
了。回去发现陈得其硬如铁,像块大圆石头,切都切不动,使我想起《笑林广记》里(是煮
石疗饥的苦行僧?)“烧也烧不烂,煮也煮不烂,急得小和尚一头汗。”好容易剖开了,里
面有一根五六寸长的淡黄色直头发,显然是一名青壮年斯拉夫男子手制,验明正身无误,不
过已经橘逾淮而为枳了。
  香港中环近天星码头有一家青鸟咖啡馆,我进大学的时候每次上城都去买半打“司空”
(scone),一种三角形小扁面包——源出中期英语schoon brot,第二字
略去,意即精致的面包。司空也是苏格兰的一个地名,不知道是否因这土特产而得名。苏格
兰国王加冕都坐在“司空之石”上,现在这块石头搬到威士敏寺,放在英王加冕的坐椅下。
苏格兰出威士忌酒,也是饮食上有天才的民族。他们有一样菜传为笑柄,haggis,羊
肚里煮切碎的羊心肝与羊油麦片,但是那也许是因为西方对于吃内脏有偏见。利用羊肚作为
天然盅,在贫瘠寒冷多山的岛国,该是一味经济实惠的好菜。不知道比窦娥的羊肚汤如何?
  这“司空”的确名下无虚,比蛋糕都细润,面粉颗粒小些,吃着更“面”些,但是轻清
而不甜腻。美国就买不到。上次回香港去,还好,青鸟咖啡馆还在,那低矮的小楼房倒没拆
建大厦。一进门也还是那熟悉的半环形玻璃柜台,但是没有“司空”。我还不死心,又上楼
去。楼上没去过,原来地方很大,整个楼面一大统间,黑洞洞的许多卡位,正是下午茶上座
的时候。也并不是黑灯咖啡厅,不过老洋房光线不足,白天也没点灯。楼梯口有个小玻璃柜
台,里面全是像蜡制的小蛋糕,半黑暗中人声嘈嘈,都是上海人在谈生意。虽然乡音盈耳,
我顿时皇皇如丧家之犬,假装找人匆匆扫视了一下,赶紧下楼去了。
  香港买不到“司空”,显示英国的影响的消退。但是我寓所附近路口的一家小杂货店倒
有“黛文郡(Devonshire)奶油”,英国西南部特产,厚得成为一团团,不能倒
,用茶匙舀了加在咖啡里,连咖啡粉冲的都成了名牌咖啡了。
  美国没有“司空”,但是有“英国麦分(muffin)”,东部的较好,式样与味道
都有点像酒酿饼,不过切成两片抹黄油。——酒酿饼有的有豆沙馅,酒酿的原味全失了。—
—英国文学作品里常见下午茶吃麦分,气候寒冷多雨,在壁炉边吃黄油滴滴的熟麦分,是雨
天下午的一种享受。
  有一次在多伦多街上看橱窗,忽然看见久违了的香肠卷——其实并没有香肠,不过是一
只酥皮小筒塞肉——不禁想起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到飞达咖啡馆去买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拣,
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油渍浸透了的小纸袋放在海关柜台上,关
员一脸不愿意的神气,尤其因为我别的什么都没买,无税可纳。美国就没有香肠卷,加拿大
到底是英属联邦,不过手艺比不上从前上海飞达咖啡馆的名厨。我在飞机上不便拿出来吃,
回到美国一尝,油又大,又太辛辣,哪是我偶尔吃我父奈一只的香肠卷。
  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
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而又是最软性的闹钟,无如闹得不
是时候,白吵醒了人,像恼人春色一样使人没奈何。有了这位“芳”邻,实在是一种骚扰。
  只有他家有一种方角德国面包,外皮相当厚而脆,中心微湿,是普通面包中的极品,与
美国加了防腐剂的软绵绵的枕头面包不可同日而语。我姑姑说可以不抹黄油,白吃。美国常
见的只有一种德国黑面包还好(Wesrphalianrye),也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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