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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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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笑容。我不喜欢这解释。绿毛龟,木乃伊的脚,机器玩具,倒不见得使人笑这样的笑
。使人笑这样的笑,很难罢?可也说不定很容易。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
,使他显得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荫庇
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里就许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
  《蒙纳·丽萨》的模特儿被考证出来,是个年青的太太。
  也许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说的那句聪明的话——真是什么都懂得呢——到八月里才
满四岁——就这样笑了起来,但又矜持着,因为画师在替她画像,贵妇人的笑是不作兴露牙
齿的。
  然而有个十九世纪的英国文人——是不是WalterdelaMare,记不清了—
—写了一篇文章关于《蒙纳·丽萨》,却说到鬼灵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鱼藻。看到画,想
做诗,我并不反对——好的艺术原该唤起观众各个人的创造性,给人的不应当是纯粹被动的
欣赏——可是我憎恶那篇《蒙纳·丽萨》的说明,因为是有限制的说明,先读了说明再去看
图画,就不由地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深海底的鱼影子。那样的华美的附会,似乎是增多,其
实是减少了图画的意义。
  国文课本里还读到一篇《画记》,那却是非常简练,只去计算那些马,几匹站着,几匹
卧着。中国画上题的诗词,也只能拿它当做字看,有时候的确字写得好,而且给了画图的结
构一种脱略的,有意无意的均衡,成为中国画的特点。然而字句的本身对于图画总没有什么
好影响,即使用的是极优美的成句,一经移植在画上,也觉得不妥当。
  因此我现在写这篇文章关于我看到的图画,有点知法犯法的感觉,因为很难避免那种说
明的态度——而对于一切好图画的说明,总是有限制的说明,但是临下笔的时候又觉得不必
有那些顾忌。譬如朋友见面,问:“这两天晚上月亮真好,你看见了没有?”那也很自然罢

  新近得到一本赛尚画册,有机会把赛尚的画看个仔细。以前虽然知道赛尚是现代画派第
一个宗师,倒是对于他的徒子徒孙较感兴趣,像Gauguin,VanGogh,Mat
isse,以至后来的Picasso,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点,把它发展到顶点,因此
比较偏执,鲜明,引人入胜,而充满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广大含蓄的赛尚,过去给我唯一
的印象是杂志里复制得不很好的静物,几只灰色的苹果,下面衬着桌布,后面矗立着酒瓶,
从苹果的处理中应当可以看得出他于线条之外怎样重新发现了“块”这样东西,但是我始终
没大懂。
  我这里这本书名叫《赛尚与他的时代》,是日文的,所以我连每幅画的标题也弄不清楚
。早期的肖像画中有两张成为值得注意的对比。一八六○年的一张,画的是个宽眉心大眼睛
诗人样的人,云里雾里,暗金质的画面上只露出一部分的脸面与白领子。我不喜欢罗曼谛克
主义的传统,那种不求甚解的神秘,就像是把电灯开关一捻,将一种人造的月光照到任何事
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蓝色的美艳,有黑影,里头唧唧阁阁叫着兴奋与恐怖的虫与蛙。
  再看一六○三年的一张画,里面也有一种奇异的,不安于现实的感觉,但不是那样廉价
的诗意。这张画里我们看见一个大头的小小的人,年纪已在中年以上了,波卷的淡色头发照
当时的式样长长地分披着。他坐在高背靠椅上,流转的大眼睛显出老于世故的,轻蔑浮滑的
和悦,高翘的仁丹胡子补足了那点笑意。然而这张画有点使人不放心,人体的比例整个地错
误了,腿太短,臂膊太短,而两只悠悠下垂的手却又是很长,那白削的骨节与背后的花布椅
套相衬下,产生一种微妙的,文明的恐怖。
  一八六四年所作的僧侣肖像,是一个须盾浓鸷的人,白袍,白风兜,胸前垂下十字架,
抱着胳膊,两只大手,手与脸的平面特别粗糙,隐现冰裂纹。整个的画面是单纯的灰与灰白
,然而那严寒里没有凄楚,只有最基本的,人与风雹山河的苦斗。
  欧洲文艺复兴以来许多宗教画最陈腐的题材,到了赛尚手里,却是大不相同了。《抱着
基督尸身的圣母像》,实在使人诧异。圣母是最普通的妇人,清贫,论件计值地做点缝纫工
作,灰了心,灰了头发,白鹰钩鼻子与紧闭的嘴里有四五十年来狭隘的痛苦。她并没有抱住
基督,背过身去正在忙着一些什么,从她那暗色衣裳的折叠上可以闻得见焐着的贫穷的气味
。抱着基督的倒是另一个屠夫样的壮大男子,石柱一般粗的手臂,秃了的头顶心雪白地连着
阴森的脸,初看很可怕,多看了才觉得那残酷是有它的苦楚的背景的,也还是一个可同情的
人。尤为奇怪的是基督本人,皮肤发黑,肌肉发达,脸色和平,伸长了腿,横贯整个的画面
,他所有的只是图案美,似乎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散步的人》,一个高些,戴着绅士气的高帽子,一个矮些的比较像武人,头戴卷檐大
毡帽,脚踏长统皮靴,手扶司的克。那炎热的下午,草与树与淡色的房子蒸成一片雪亮的烟
,两个散步的人衬衫里焖着一重重新的旧的汗味,但仍然领结打得齐齐整整,手挽着手,茫
然地,好脾气地向我们走来,显得非常之楚楚可怜。
  《野外风景》里的两个时髦男子的背影也给人同样的渺小可悲的感觉。主题却是两个时
装妇女。这一类的格局又是一般学院派肖像画的滥调——满头珠钻,严妆的贵族妇人,昂然
立在那里像一座小白山;背景略点缀些树木城堡,也许是她家世袭的采邑。然而这里的女人
是绝对写实的。一个黑头发的支颐而坐,低额角,壮健,世俗,在一种世俗的伶俐。一个黄
头发的多了一点高尚的做作,斜签身子站着,卖弄着长尾巴的鸟一般的层叠的裙幅,将面颊
偎着皮手笼,盾目冲淡的脸上有一种朦胧的诗意。把这样的两个女人放在落荒的地方,风吹
着远远的一面大旗,是奇怪的,使人想起近几时的超写实派,画一棵树,树顶上嵌着一只沙
发椅,野外的日光照在碎花椅套上,梦一样的荒凉。赛尚没有把这种意境发展到它的尽头,
因此更为醇厚可爱。
  《牧歌》是水边的一群男女,蹲着,躺着,坐着,白的肉与白的衣衫,音乐一般地流过
去,低回作U字形。转角上的一个双臂上伸,托住自己颈项的裸体女人,周身的肉都波动着
,整个的画面有异光的宕漾。
  题名《奥林匹亚》的一幅,想必是取材于希腊的神话。我不大懂,只喜欢中央的女像,
那女人缩做一团睡着,那样肥大臃肿的腿股,然而仍旧看得出来她是年青坚实的。
  我不喜欢《圣安东尼之诱惑》,那似乎是他偏爱的题材,前后画过两幅,前期的一张阴
暗零乱,圣安东尼有着女人的乳房,梦幻中出现的女人却像一匹马,后期的一张则是淡而混
乱。
  《夏之一日》抓住了那种永久而又暂时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水边的小孩张着手,
叉开腿站着,很高兴的样子,背影像个蛤蟆。大日头下打着小伞的女人显得可笑。对岸有更
多的游客,绿云样的树林子,淡蓝天窝着荷叶边的云,然而热,热到极点。小船的白帆发出
熔铁的光,船夫,工人都烧得焦黑。
  两个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现的人性的对比是可惊的。手托着头的小孩,
突出的脑门上闪着一大片光,一脸的聪明,疑问,调皮,刁泼,是人类最厉害的一部分在那
里往前挣。然而小孩毕竟是小孩,宽博的外套里露出一点白衬衫,是那样的一个小的白的,
容易被摧毁的东西。到了一定的年纪,不安分的全都安分守己了。然而一下地就听话的也很
多,像这里的另一个小朋友,一个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温柔,那凝视着你的大眼睛,
于好意之中未尝没有些小奸小坏,虽然那小奸小坏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因为他不中用,没
出息,三心两意,歪着脸。
  在笔法方面,前一张似乎已经是简无可简了,但是因为要表示那小孩的错杂的灵光,于
大块着色中还有错杂的笔触,到了七年后的那张孩子的肖像,那几乎全是大块的平面了,但
是多么充实的平面!
  有个名叫“却凯”的人(根据日文翻译出来,音恐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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