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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九格纸窗上有个洞,是父亲趴在床上用手抠的。
这个乡巴佬不甘心,从躺到床上那天起,就一心渴盼着重回外面的世界。他抠破纸窗,老把那只独眼紧贴在纸洞上,阴阴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很让卜守茹讨厌。
卜守茹觉着父亲其实是个无赖,成事时是无赖,败事时仍旧是无赖。
小轿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亲贴在窗洞上的独眼,独眼热辣辣的,在明亮汽灯的映照下闪现着幽蓝的光,且定定地望着她,随时准备捕获她的允诺。
卜守茹装作没看见,下了轿,径自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儿,妮儿。”一声声唤。
卜守茹不理,先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又叫巴哥哥把带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炉上去蒸。
正吃包子时,仇三爷过来了,好声好气说:“卜姑娘,你爹叫你昵!”
卜守茹道:“我知道,我耳朵没聋。”
仇三爷又说:“那……那就过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着不动:“他也该哭了,日后他还会哭的,没准得天天哭,——三爷,你记着我这话。”
仇三爷那日还不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大变化,还是尽心尽意地劝:“卜姑娘,别赌气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过去对你不好,也……也还是你爹嘛。”
卜守茹粉脸一板:“你让我静静心好不好?你去告诉我爹,我还没想好,一想好就过去和他说!”
吃完包子喝过茶,卜守茹才过去了,出门前无意中发现脸上有泪痕,又洗了次脸,还在脸上扑了些香粉,显着很平常的样子。
父亲独眼红红的,扁长的脸上有泪痕,见她进来,慌忙用手撑着床坐起了,连声问:“妮儿,都看过了?你都看过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红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老刘家的狗肉包子不如从前了,馅少,也缺油。”
卜大爷应付说:“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亲心爱的提梁紫砂壶,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着,又说:“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问你好,要你好生调养。”
卜大爷点点头:“再见着老掌柜,替我捎个好。”
说完这话,卜大爷又想问自己的事,卜守茹却扯起了革命党。
“爹,你可别说你冤,咱城里还真有革命党呢!官家的缉拿告示上有名有姓,还有像,我都见着了。是贴在咱独香号门上的。从那像上看,人还挺俊的,有点像我巴哥哥。”
卜大爷说:“革命党谋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着提梁紫砂壶,喝着水:“作啥死?还不是被官府逼急了么?今个儿若是有人来伙我,我也会做革命党的!”
卜大爷这下总算逮到了话题:“妮儿,爹不是逼你,该给你说的话,爹都给你说了,不知你想好了么?”
卜守茹不做声,转脸望着火焰跳跃的汽灯出神。
卜大爷又小心地问:“咱……咱城西的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你……你可看过了?”
卜守茹淡淡道:“看过了。”
“妮儿,你觉着爹的这盘买卖咋样?”
“有点意思。”
卜大爷被这轻慢激火了:“有点意思?妮儿,你口气真大。为了这点意思,爹差点死了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扬:“你咋就没真死掉呢?”
顿了下,又说:“那时你要死了,我会哭的。”
卜大爷嵌着刀疤的脸颤动起来:“妮儿,你……你说这话?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笑了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要在那会儿死了,就不会落到今个儿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个儿有多惨,老趴在窗洞瞅人,还得把自己的黄花闺女硬送给人家马二爷。你就没想过,人家马二爷是羞辱你么?”
卜大爷用拳头砸着床沿,叫道:“谁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过去,就是为了往后能好好羞辱他们马家!妮儿,你得记住,这世上的人都只认赢家!只要斗赢了,今天的事就会被人忘掉!”
卜守茹摇摇头说:“别哄自己,今天的事谁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后赢了,人家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说,这人卖过自己亲闺女!”
卜大爷似乎有了些愧,不言声了。
卜守茹又说:“况且,我断定你赢不了,我劝你再想想。”
卜大爷不愿去想,说:“妮儿,你……你只要答应到马家去,爹一准能赢,爹说过,爹凭五乘小轿……”
卜守茹打断卜大爷的话头道:“别再提那五乘小轿了,我听腻了!你要还是我爹,现在就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给巴庆达许下的愿,你答应他娶我的。”
卜大爷认这笔账:“不错,我是答应过小巴子,只因为小巴子对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来说:“现在我还喜他……”
卜大爷手直摆:“现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给我三十六家轿号。我想定了,为了三十六家轿号,你非去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亲不会回头,站起来问:“日后你不会后悔么?”
卜大爷点了点头。
卜守茹再问:“真不后悔?”
卜大爷又点了头。
“那好,”卜守茹说,“就这么定了,我是你的闺女,我听你的,你叫麻五爷和马二爷说吧,让马家定日子,我去。出阁那日,我要东西城新老八十二家轿号一起出轿,红红火火,气气派派!”
卜大爷高兴了:“这行!爹都依着你的心意办。”
卜守茹哼了一声:“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毕,卜守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父亲的提梁紫砂壶,遂死命将砂壶摔碎在方砖铺就的地上,旋风一般出了门……
门口,巴庆达正呆呆立着。
第四章
风掠过屋脊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旋到空中的积雪纷纷扬扬落。
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显得异常遥远。
巴庆达痴痴走到院里,抬头仰望着夜空,硬没让聚在眼中的泪淌下来。
风刺着他上仰的脸,落下的碎雪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凉冰凉,像许多小虫在爬。
巴庆达袖着手想,这时候自己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可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门口,听着卜姑娘和卜大爷说话,鼻子就发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风一吹,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窝。
他透过泪眼看到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是一团茫然的黑。
于那团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时候的卜姑娘:一张总洗不净的圆圆的脸,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穿一身打着补丁的老蓝色土布衣,直搂着他的脖子叫巴哥哥。
十年前,卜姑娘就是这副模样在她乡下老林前上的轿,他当时可没想到有后来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爷不中意自己的丫头,打从把卜姑娘从乡下接来,就没打算日后好好打发她。卜大爷一心扑在他的轿子、轿号上,只把卜姑娘当做狗儿、猫儿一般对待,后来发现他和自己闺女好,就把闺女许给他了,条件是,白给卜大爷侍弄五年轿子。
说这话时,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
他当时想,五年是好过的,他也是上算的,——卜大爷当年为五乘小轿,白给马二爷抬了三年轿不说,还赔上了一只眼;他得人一个闺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谁能想到卜大爷会败呢!
在巴庆达看来,卜大爷简直是个神话,咋也不该败!
可卜大爷竟败了,且败得这么惨,落到了卖闺女的地步!
他的好梦也跟着完了……
尽管仰着脸,泪水终还是滚了下来,顺着下巴颏往地上落。
巴庆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伤的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
不知啥时,从指缝中看到了一副贴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细长一条,在巴庆达面前轻轻晃。
巴庆达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呜咽,继而,又用祆袖子抹去眼里和脸上的泪,才慢慢抬头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庆达站起来说:“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动。
巴庆达又说:“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泪……”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点。”
巴庆达点点头:“我知道哩。”
旋起一阵风,“嗖嗖”啸声又起。
卜姑娘叹了口气:“风真大。”
巴庆达应了句:“是哩。”
卜姑娘这才回转身说:“巴哥哥,咱回吧。”
巴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