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陧不安,达于极点。他就在这样双层人格的争斗中,惨澹地生存,也就在这样双层人格斗争
中,悲伤地死去!
施蛰存写鸠摩罗什天人交战之苦,都从正面落笔,细腻曲折,刻划入微。用了十二分魄
力,十二分功夫,一步逼入一步,一层透进一层,把这个极不易写的题目写得鞭辟入里,毫
发无遗憾而后止。记得我从前读佛朗士的《黛丝》,心灵感受重大的压迫,读了《鸠摩罗
什》,我的心也觉得重沉沉的不舒服几天。作者在描写的技巧上虽受了佛朗士《黛丝》一类
书的影响,但他对于佛教经典曾下过一番研究苦心,引用了不少佛教的戒律术语,布置了不
少佛教的气氛,所以自然成为中国人写的佛教徒灵肉冲突的记录,与《黛丝》之基督教徒灵
肉冲突有别。虽然对话过于欧化有点不自然,但全文既以异域高僧为题材,这一点也就不必
苛求了。更可赞美的是以这个恋爱故事为经,将鸠摩罗什一生行迹都编织进去,即小小的穿
插,和琐碎的情节,也取之史册,不假捏造,而全幅故事浑如无缝天衣,不露针线痕迹。不
但在心理小说中获得很高的地位,古事小说能写得这样的也不可多得。《将军的头》也属于
双层人格描写。作者自己声明是写种族与恋爱的冲突,题材则取之唐代猛将花敬定的故事。
据说花敬定原属吐蕃族,因憎恶其贪鄙的汉族部下,而想趁自己被差遣去征伐吐蕃时,叛归
祖国。忽有一部下的骑兵调戏一少女,将军虽已将该骑兵正法,而自己亦为那少女的美色所
惑,于是花将军种族与恋爱的冲突便尖锐化。以后将军茫然上了战场,携其头奔回,遇他所
爱的少女于溪边,受她的调侃,失望倒地死去。这篇文字的题材,不如《鸠摩罗什》,有些
地方写得很勉强,但描写还算精细深窈,自具作者文笔的特征。
二、变态性欲的描写 按变态性欲有施虐狂及被虐狂,西洋及日本以此作为小说者已数
见不鲜。中国旧文学虽无自觉的描写,但以史册及笔记等所记载者观之,也还有不少例子。
譬如北史所记各暴主虐杀妃嫔宫女以为笑乐事,晋石崇杀妓行酒,隋末诸葛昂盘蒸美人撮食
乳肉等等,都含有施虐狂的心理。施蛰存在一篇小说里写结盟兄弟石秀和杨雄,石秀想出许
多巧妙的计策,怂恿杨雄杀妻潘巧云。原来石秀爱上潘巧云,但以碍于杨雄的友谊,不敢有
所举动。后来知道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有私,不胜其醋,告知杨雄,却反被潘巧云用谗逐
出;恋爱嫉妒与仇恨交并一处,遂欲甘心于巧云。后来果然教杨雄用计诓骗巧云主仆上翠屏
山,而施以极残酷的杀害。他则一傍欣赏巧云痛苦的姿态,和那淋漓的鲜血,零乱的肢体,
来满足他的施虐狂。
三、近代梦学的应用 自佛洛依德作《梦的解释》以及心理学家发表种种梦的研究以
后,梦学也常常应用到文学上来。鸠摩罗什曾梦入长安妓女孟大娘之家,石秀曾梦见与潘巧
云恋爱,花敬定曾梦见自己变军士强逼所爱村女,都是作者应用梦理学之例,但我以为施蛰
存的《狮子座流星》那个梦写得最有趣味。这虽然属于《将军的头》以外的一篇文章,我们
也不妨引来做个证明;卓佩珊夫人因为渴望生子,从医生处检查归来,听见街上卖报的说当
夜有狮子座流星出现。进到自家弄堂口时,恰巧又听见守巷巡警与邻家婢调谑,说狮子座流
星女人看不得,看了要生儿子。夫人虽不知狮子座流星究竟为何物,但自己正想得子,决定
晚间将床铺移到窗下守候一个通宵。守了大半夜毫无所见,天亮时朦胧睡去,忽然梦见星飞
空中,明如白昼,而且投入自己怀中,发生奇响。惊醒时则朝阳光芒刚射到眼皮上,丈夫则
正在梳理头发,误落象牙梳子于地,她梦中奇响即由此而来。
据佛洛依德说梦的构成不外四种原因:一、日间发生欲望,无机会实现,便在晚间梦境
里来满足。二、被社会裁制着的欲望,常在梦中活动。三、睡眠时受了生理上的刺激亦能成
梦,如渴则梦饮,饥即梦食,手搭胸则梦为鬼所压。四、深藏于潜意识之中,或从儿童时代
传衍下来的欲望,每能与日常生活经验,连缀成梦。卓佩珊夫人想生儿子的欲望,正在脑筋
里闹得不开交,听了狮子座流星出现的新闻和巡警戏言,同旧日所闻的日月入怀主生贵子的
传说和射在眼皮上的朝阳,丈夫牙梳的落地声,连结一片,成此一梦,这就合着佛氏梦学第
三第四两种原因。
至于作梦时间问题也大可研究。据施氏小说写卓夫人由梦见星飞天上起到惊醒时止,经
历时间至少一刻钟,但实际上所经历的不过一二秒钟罢了。几秒钟之间即可做一甚长的梦,
似不可能,但佛氏书有许多实例。如法国某人睡中帐钩断落其颈,仅一刹那间事,他却做三
个甚绵长的梦,梦在大恐怖时代,他如何被捕,如何被送上断头台,刀锋落下,一痛而醒。
我们说卓夫人梦境发生于朝阳射眼一刹那间固可,说她的梦境发生于丈夫牙梳落地之刹那间
也无不可。梦中时间的感觉原与醒时不同。柏格森(HerniBergson)的“时间
与意志自由”曾细加解释。中国古人的“黄粱梦”和“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万千
里”,也曾无意地透露此中消息。至于施蛰存写作的技巧也可以分几层来说:施氏擅长旧文
艺,他华丽的辞藻大都由旧文学得来。据他作品所述,我们知道他很爱李商隐的诗,而且自
己所做的旧诗也是这一路。玉溪诗素有“绮密瑰妍”之评,施氏创作小说,文藻的富丽与色
泽的腴润,亦可当得起这四个字,则他的艺术一定大有得于李诗。又作者与沈从文同称为
“文体作家”,即专以贡献新奇优美之文体为主,不问内容之合理与否。沈从文《月下小
景》专写印度故事,荒唐奇诞不可诘究。施蛰存鸠摩罗什之当犯戒俗僧之面吞下盈钵之针;
花敬定将军被敌将斩去头颅,居然能驰马十余里,一直到听见所爱女郎的讽嘲,才伤心倒地
而死,都不合情理,但我们若知道他是一个文体作家,便不能说什么了。
施氏作品色泽的腴润,可于《将军的头》一书见之。《鸠摩罗什》中描写沙漠景色的一
段,高僧回忆受龟兹公主诱惑的一段,美丽得简直像诗。阿褴公主的故事本来极其瑰奇,作
者的描写,更使它诗化了。
结构的谨严与刻划的细腻,也是施蛰存艺术上的特色。粗疏、松懈、直率、浅露,大约
是一般新文学家的通病,施氏独在结构刻划上用心。在小说人物思想的过程上,作者最能做
有层次的描写,像他写花敬定将军忽然发生叛回吐蕃的念头,必先写将军幼时受了祖父的感
染,对于本族本国已有一种向往之感情;继写将军讨平段子璋立下奇功,而部下汉族兵士大
掠东蜀,致自己上峰崔光远受了朝廷的处分,自己也不能升官;及奉令率师抵御吐蕃,他部
下又日日作掠劫货财的梦,甚至打算抢他们所驻扎的村镇,这对于一个正直的英雄主将,当
然感到万分的憎恶,不能忍耐,他之想叛回祖国,也就不算什么奇怪之事了。又写石秀杀
嫂,从杀机之发动至于成熟,也极有步骤。先写他勾栏宿娼,娼手指误创于削梨之刀,红如
宝石的血液自玉雪之指端下滴,色彩鲜艳异常,使石秀对于女人的血发生爱好,后杀裴如海
与头陀,一刀一个,毫不费力,更觉杀人为至奇快之事,以后再来杀潘巧云,便不嫌其突兀
了。又如《散步》那一篇,丈夫对于将爱情专注儿女及家务之妻子,发生不满之感,而逐渐
与一个从前曾恋爱的寡妇重拾旧欢,写得也极有层次。《旅店》那一篇,丁先生旅行内地,
在旅馆的一夕中,饱受虚惊,心理上的刻划也极曲折细腻之能事。施氏文笔有纤巧之称,自
有其由来也。
蒋心余题《袁枚诗集》云“古今惟此笔数支,怪哉公以一手持”,作家仅能表现一种作
风,不足称为大家,模拟他人或步趋时尚者,其作品形式亦不能推陈出新,戛戛独造。施氏
文笔细致美丽,写古事小说固然游刃有余,写下等社会的情形,则好像有点不称,但他居然
能在《将军的头》、《李师师》之外,写出《追》、《雄鸡》、《宵行》、《四喜子的生
意》等篇,对于下等社会的简单的心理,粗野的态度,鄙俚的口吻,模拟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