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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1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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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一脸灿烂地喊:米娜,哥哥回来了。我跑过去站在他身边,默默地望着他。往日他一回来,我就跟在他身边说个没完,而今天我老老实实的样子让他奇怪:怎么啦米娜,谁惹你了?告诉我。他不问还好,他一问,我就委屈得哭起来。我说:我看见你啦,你和雅兰在一块儿。下大雨了,你还和她在一块儿。到现在你才回来。我越说越伤心,抽抽搭搭地收不住泪水了。 
  表哥凝固不动了,他沉默地站立一会儿,然后蹲下身体,心疼地抹擦我脸上的泪水说:米娜,你才多大呀。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的,我想不出来。他猛然抱起我,把我举到马背上让我站稳。我一害怕就忘了刚才的事,我害怕,我小声说,我要下去。表哥给我打气:草原的孩子七八岁就学骑马了,你都十岁了,还不敢站在马背上,怎么学骑马。 
  我站在马背上摇摇欲坠。表哥压着嗓门说:勇敢点,站稳了!枣红马是我的好朋友,我兜里的零食除了喂鲁克勒,就是喂它。现在它也给我鼓劲儿,稳稳地站着。我试探着站在马鞍上,一点点抻直上身。表哥说得没错,只要胆子大一点,我便可以像杂技演员那样站在马背上。我神气地望着远处,伊敏河好像怀了孕的女人,变得丰腴而慵懒,在阳光里静静地流淌。我还看见一个女孩,她在河边洗濯自己长长的头发呐。我大声嚷嚷:我看见雅兰姐姐啦,肯定是她,她的头发真长啊。什么时候我也长这么长的头发。 
  表哥仰着脸,开玩笑地说:瞧你稀稀拉拉的黄毛头发,恐怕再过五年也长不了多长。 
  表哥的玩笑开得不是时候。我生气了,故意气他:一会儿你就哭吧,雅兰妈妈来过了,她跟大舅和舅妈讲了,过不了几天,人家要搬迁到别的牧场,再也不让你见到雅兰姐姐了。 
  我的话像清冷的秋水一样浇灭了表哥脸上的幸福。他沉默地抱下我,然后用粗大的手捂住脸,半天没放下来。 
  我担心地扯扯他的衣袖。他慢慢放下手,苦笑一下:是鸟儿总要飞翔。米娜,你早晚也会变成小鸟,飞到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只属于这里。他忧伤地望着雅兰家的毡包,那里已经升起袅袅的炊烟,慢慢地朝远处飘浮。 
  大舅坐在草地上修理木轮车的轱辘。他用铁锤在车身卯榫处砰砰敲打一阵,吩咐舅妈找来豆油浇在木轴里。昨天夜里,大家刚刚躺下睡觉,大舅就宣布,他要割掉河边的芦苇送到海拉尔造纸厂,听说一车芦苇能卖不少钱。他单挑刚熄灯的时候说,可见他早已埋下这个念头了。还没等有人做出反应,大舅的鼾声便悠然而起。妈妈气恼地说:他想啥是啥,一辈子死倔死倔的,谁也管不了他,随他去吧。 
  河边的芦苇到了夏季,长势不是太高。大舅等不到秋天芦苇繁茂的时候了。他是性急的人,脑袋里刚冒出想法便付之于行动。大舅修理完木轮车后,饱饱地灌了一肚子奶茶,顺手拍一下舅妈的屁股以示和解:老伴,不管谁当儿媳妇,我都该提前为毕力格准备婚礼了。该死的秋天像得了风湿病,它可走得太慢了。 
  大舅精神抖擞地拿着长钐镰去河边割芦苇。他可真能干,像个小伙子似的早出晚归。待到第三天一大早,大舅就套上牛车,拉上整整一车芦苇,沿着一条依稀可见的小路,去距离最近的南屯小镇,那儿有海拉尔造纸厂设立的芦苇收购站。这样一来,他能省去一半的路程。早晨走,晚上便可以返回家。 
  大舅一走,舅妈整整一天心神不定,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动不动就朝大舅回来的方向眺望。妈妈说对了,他俩相濡以沫,谁也离不开谁。别看平素吵吵闹闹的,那是他们交流感情的特殊方式。妈妈说,大舅性子直,他非得用急风暴雨的方式让舅妈了解心里的想法,大舅像玻璃人一样,谁都能把他看个清楚剔透。 
  我跟妈妈采草药去了。她打算给舅妈治完胃寒症后,就治大舅的老气管炎。我估计大舅未必像舅妈那么听话,喝汤药时他说不定怎么苦着脸咳咳地表示遭罪呐。 
  妈妈总批评我采的植物不对。我很泄气地扔掉手里所有的草,跑到一边采花去了。我遍地乱跑时看见了毕力格哥哥。他和另外两个人骑着马,跟在浩荡的马群后面,正在草潮深处游动。我想起早晨大舅套牛车走的,连忙问妈妈:表哥天天放牧,为什么大舅家没有一匹马呢? 
  妈妈说:毕力格放牧的是军马。一匹军马的价格能买半个毡包了。你大舅家太穷了,一辈子也别指望拥有几匹这样的马。 
  我很伤心。大舅家没有一匹跑起来像流星的骏马。为了给毕力格娶亲,他要割倒多少芦苇,跑多少趟才能攒够钱。我呆呆地望着那群马,直到它们走出我的视线,我才叹口气地想,只要有一匹这样漂亮的马,大舅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一点。 
  妈妈扔下我一个人,正起劲儿地往更远的地方找草药。我手里捏着刚采的一把花朝她跑去。一只蛤蟆挡在路上。我跨过它,生怕一脚又踩在别的小动物身上。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风声,听见河边的芦苇被风吹拂的响动。我睁大着眼睛看着风把芦苇一下子吹到一个方向,接着我就嗅到从遥远的地方正向这里奔跑的潮湿气流。妈妈说过,我的鼻子像狗一样灵敏。于是我像报警似地喊:妈妈,我闻到下雨的味儿啦。 
  妈妈朝我跑过来。她拉住我边往回跑边气喘吁吁地说:你大舅肯定在路上。他上哪儿躲雨去?他那糟糕的体格,非被淋出病不可。妈妈边说边哽咽起来,和她泪水一起流下的,还有气势汹汹的大雨。 
  那场雨下得时间真长呀。整个白音塔拉草原都被淫雨笼罩住,地面升腾起浓郁的雨雾,像冬季的暴风雪那么可怕。表姐早早地赶回羊群围进栏圈里,我站在门边担心地望着它们。在无休无止的雨水里,它们凝固不动地伫立着,像一群白色的石头,默默地忍受着无法抗拒的磨难。有几只身体孱弱的小羊叫起来,而且越叫越急,声音里充满了求救的哀情。舅妈她们忙得乱成一团。大雨正从毡包的烟口稀里哗啦地流淌进来,她们把东西搬到雨水淋不到的地方。 
  我跑出去,从栏杆的缝隙间钻进羊圈里,找到最小的三只羊,一只只抱出羊圈,领着它们往毡包里跑。舅妈像救火一样从毡包里冲出来,用她宽大的布袍没头没脑地罩住我,嘴里嘟嘟囔囔地怪我跑出来。我们进到毡包里,三只小羊依偎在我身边,一个劲儿地哆嗦。表姐找出干爽的衣服披在它们身上,把它们推到炉子边烤火。 
  我也不冷了。舅妈找出一件冬季穿的皮袍把我裹成粽子,又给我灌进两碗热乎乎的奶茶,我就温暖过来。妈妈不让我睡觉,我听话地在地上转来转去,驱逐身体里的寒气。从天窗漏进的雨水开始稀落了,最后变成雨滴,滴答滴答地敲进铁皮挤奶桶里。舅妈好像长了第三只眼睛,笑眯眯地吩咐我:快出去看看吧,一定是出来彩虹了。 
  打开毡包门,我探头看看天空便一下蹦跳出去,三只小羊也跟我跑到湿淋淋的草地上撒欢。舅妈说出彩虹,就出彩虹了,而且是两条美丽的彩虹,犹如吉祥的双道拱桥连结着天上人间。过一会儿我又喊起来:大舅回来啦。这一下全家人都从毡包里跑到外边朝远处瞭望。或许我的眼光产生错觉,我看见大舅坐着牛车从彩虹里走出来了,那一道绚丽壮观的天桥仿佛一直跟在牛车后面,打算把他送回家里。 
  舅妈望着水浪似的草地里时隐时现的牛车,欣慰地唠叨一句:他总算平安地回家啦。 
  大舅总算平安地回家了。 
  在他头顶上,天空露出灰蒙蒙的光色。他跳下车,跟随牛车一步步地朝家里走。那头忍辱负重的黄牛被泥浆溅了一身黑,腹部让湿滑的绳索磨出红色的印痕。木轮车被大雨浸泡透了,像铁车一样沉重地辗转着。从轮辐之间流出一股股细细的泥水,扭扭曲曲地淌到地面。 
  大舅和黄牛一样,全身湿透了。湿淋淋的蓝布袍紧紧贴在身上,肋骨毕露。他的小腿正流着血,大概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划破了。高高绾起的裤腿沾着乱七八糟的草,还有泥浆,他的脸颊甚至还有一抹没来得及擦去的污泥。 
  大舅走到我面前,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他翕动着青紫的嘴唇说:你打开看看,是什么好吃的。我连忙打开湿漉漉的手帕,里面居然躺着一颗颗圆溜溜的彩条糖块。虽然它们有点融化了,紧紧地粘成一坨,但却散发出我久违的香甜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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