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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驿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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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爷认为农民种大烟是愚昧无知的过错,愚昧无知是不念书的过错,不念书是农民贫穷再加 上学校太少、学费太高的过错。他就捐出了县长从大烟税里划拨给他的赏银,又向大户筹款 ,在坡底镇东头关帝庙里加盖新房,办起了高小,还办了女校,动员农家子女入学,贫困户 免缴学费。庙里的地产也变成了办学的经费。

  供奉关公的大殿变成了学校礼堂,关公却依旧挺胸凹肚,手执青龙偃月刀,两边有关平、周 仓侍候着,占去了礼堂的一半。贺爷说:“关爷,坡底有这么多娃子天天陪你念书,你就不 必叫关平、周仓陪你罚站了,你说是不是?”关爷没有说话,那就是默许了。贺爷挥了挥手 ,就有一群“二蛋货”掂着油锤蜂拥而上,“噼里啪啦”砸碎了关平、周仓。

  至今,坡底人还在传说,关平和周仓粉身碎骨时,关爷忽灵灵转了一下丹凤眼,耸了耸悬胆 鼻哼了一声,三尺长的美髯随风飘起,青龙偃月刀也噌噌作响。贺爷忙说:“关爷,请你不 要起急,我这就送你出行,让你们父子团圆。”几个“二杆子”又手拿油锤拥上来。贺爷呵 斥说:“咋能用油锤侍候关爷?先请关爷躺下,再用八抬大轿的轿杆抬关爷出行。”

  “二杆子”们在关爷腰上系了麻绳,又上来几十个人,“嗨嗬、嗨嗬”地喊着口令,像拔河 一样拔关爷。一丈多高的关爷如一座挺胸凹肚的黑山崖纹丝不动。一位老秀才说:“你看看 ,关爷发怒了不是?他落地生根,使着暗劲,咱拉不动他。”拔绳的农民也急忙松了麻绳, 说:“关爷,怪俺张狂,俺娃子就是不来上学,也不能毁了您老人家的金身!”贺爷说:“ 这算啥话?办学是好事,我明明看见关爷连连点头哩,咋都吓成这样?”老秀才说:“不敢 再拉了!今儿黑地,关爷要是不托梦找你的不是,你再想办法送他出门就是了。”

  贺爷没有理由拒绝秀才的建议,却又惟恐关爷来梦中找他。为了不给关爷表达意见的机会, 他夜里没有上床,整衣端坐书桌前,捻亮煤油灯,读了一夜《三国演义》,磕睡时也不敢打 盹儿,只是在凉水里涮了毛巾,溻在脑门子上醒神儿。鸡叫四遍时,门缝里嗖地钻进来一股 阴风,吹得煤油灯一闪一晃。贺爷一惊,急用手掌圈着灯罩,说:“关爷,别吹别吹,眼看 天就亮了,你要是吹胡子瞪眼,我这一夜不就白熬了么?”灯头又稳稳坐住,直到天明。

  一大早,为办学掏了腰包的绅士、心疼关爷的秀才、巴望娃子上学又怕得罪了关爷的村人, 各怀鬼胎,进了大殿。老秀才问:“关爷托梦了么?”贺爷说:“托梦了。关爷说,我骑惯 了战马,怎能叫几个‘二蛋货’拔河一样拔我,难道我是红薯?快牵大马来,我要骑我的赤 兔马。”大家听了,都不吭一声,只是望着贺爷。贺爷说:“我把响器班都请来了,香表也 备齐了,赤兔马也牵来了。咱们就吹着打着,焚香跪拜,送关爷走呀!”

  响器班吹奏起《将军令》的曲牌,贺爷亲手点燃了香表,绅士和村民一齐倒地跪拜,大殿里 一片哭声。贺爷亲自动手,在关爷腰上系了三根鸡蛋粗的疙瘩绳,套上了三匹枣红马。贺爷 又亲手执鞭,喊了声:“关爷,您走好啊!”吆喝着猛抽扎鞭,轰隆一声巨响,三匹枣红马 一齐打了个前栽,关爷直挺挺倒了下去,却只倒下一半,歪斜在大殿里匍匐而不倒。大家都 吓得面无人色。贺爷发现,关爷的泥塑金身原来是塑在一根水桶粗的杉木柱上,插地五尺, 杉木柱歪倒了,却还挂着关爷的泥塑金身悬空摇晃。贺爷急忙把滑车架在梁上,吊着关爷缓 挪轻放,把关爷连同杉木柱放倒在地上,又噼里啪啦放了千头火鞭,扬鞭发号,让枣红马把 关爷“请”出了大殿。

  在贺爷居住的老屋里,却从此增添了一尊二尺多高的关爷塑像。每逢年节,贺爷都要焚香叩 拜,摆上一桌油炸的供饷。

  关爷不记前嫌,始终在冥冥之上护佑着这个学校,在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让它变成了共产 党员的藏身之地。一九三二年夏天,十七岁的姨父从省城现代中学放暑假回来,就是在这个 小学任教的表哥当了他的入党介绍人,在关爷庙里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贺爷说,我姨父秘密入党的那天夜里,关爷来梦中叫醒了他。他远远看见,一颗火红的小星 星挂在关爷庙的屋脊上又蹦又跳,还撞得飞檐上的风铃叮咚作响。贺爷的眼被红光蜇了一下 ,眼花了,心也惶惶地乱了,忙问:“关爷,这是咋了?”关爷无语。只有远村的鸡叫声若 断若续,从山谷里一丝一丝地扯出来,在他心底里缭缭绕绕。小星星在大殿的屋脊上跳了几 跳,又倏地在天上画了一条红线,如同在贺爷心中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印儿,沉入远方的夜 空。有人说,这颗小星星扯出一条红线线拴住了贺爷的心。贺爷这辈子就跟着这颗小星星走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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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打狗”兼论“泥水匠”之危害     

  那年暑假期满,姨父一回到省城现代中学,就给表哥——他的入党介绍人, 寄来了一篇向旧世界宣战的“檄文”,矛头直指一个“敬爱的小老汉”——他的父亲。

  那一年,贺爷只不过四十多岁,还没有出现任何“小老汉”的迹象,身高仍旧是五尺四寸, 膀宽腰圆,声若洪钟。十七岁的姨父却痛切地感到,父亲和属于他的那个时代都已经无可救 药地老朽了。其原因是表哥写信告诉他,他的具有正义感的父亲扶植一位名叫李紫东的开明 士绅取代一个恶霸当了区长,地方上的情况有所好转。姨父在回信中指出,不要对他们任何 人抱有丝毫幻想,不管是姓王的或是姓李的、不管是露出牙齿的或是面带微笑的、不管是老 狗或是小狗,是狗都咬人,应统统痛打之、彻底铲除之!进而指出,我们家那位“敬爱的小 老汉”是一个“为旧时代修补窟窿的泥水匠”。他曾采用平均田赋差役的改良主义,麻痹劳 动人民的革命斗志,瓦解了一场方兴未艾的农民暴动;他又扶植一个貌似忠厚的绅士,取代 一个臭名昭著的贪官,不仅没有改变反动政权的实质而只是使它具有了更大的欺骗性;他曾 用保护鸦片烟分得的赏银兴办义学,无疑于在关帝庙里播种精神鸦片。“教育救国”何时了 ,毒害知多少?纵观中国古今之儒家教育,除了培养恭顺的奴隶和杰出的奴才之外,还能够 对它抱有任何别的幻想吗?当然,在父亲大人始料不及地为我们提供了一块撒播革命火种、 开展革命活动的土壤这一点上,才是值得我们庆贺的啊!等等,等等。

  邮局却没有把这封回信送到表哥手中,而是送给了十分关心姨父动向的李紫东亦即刚刚上任 的李区长。李紫东找到贺爷说:“雨顺兄,你果真有个好儿子啊?”贺爷听见别人夸儿子, 眉毛就一扬一扬地打开了话匣子:“这娃子从小聪明,只是太淘气!你难道忘了,他早先在 你家私塾里读四书、五经,袖筒里倒是藏着弹弓。麻雀在屋檐下嘁嘁喳喳,吵得人心烦。他 稳坐不动,只是眼神从书上移开,向窗外一扫,一拉弹弓,麻雀就应声落地,连翅膀也顾不 上扑棱一下。”

  李紫东说:“对,对,他还用弹弓打掉我家屋脊上六个兽头哩!”

  贺爷说:“我要打他的手板子,你咋还护着他哩?你说,不敢打,不敢打,你只看见他耍弹 弓,咋忘了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娘娘庙的碑文就是他十二岁上写的哩,打了娃的手,王母娘 娘不依你!”“对,对!”李紫东说,“他写那‘紫气东来’,还在我堂屋挂着哩!”

  “他十三岁那年,我送他去洛阳上了高小。嘿,他戴着瓜皮帽衬儿、穿着土布小棉袍,那是 他妈织的粗布,是他大伯开的染坊给他染的颜色,他穿上活脱儿一个小小的土财主,一晃一 晃地进了洋学堂。谁见了谁说,这不是从山窝里拱出来的红薯蛋蛋么?好,只两年,就是这 个红薯蛋蛋考上了省城里的中学。他假期回来,还要去关爷庙小学跟着他表哥念书,还要跟 着我耍枪弄棒,夜里黑了灯,还要拿枪瞄香头,竟成了神枪手……”

  李紫东替他说:“对,对,他去南坡,两枪打死了两个红狐狸!”

  “你还夸他文武双全哩!”贺爷哈哈大笑,“他出去上学这些年,个头和学问都见长了,只 是有点儿坐不住,今天要卧轨请愿,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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