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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驿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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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挑起来,头也不抬,只是向背后一撂 ,油饼就打着旋儿,从别人头上飞过去,稳稳地落在他的爷爷的手上。父亲笑着说,他的爷 爷就是吃了他奶奶烙的油饼,才跟他奶奶“好”上了的。如火如荼的恋情发生在为财主扛活 的长工与财主家的女儿之间,比知识界大兴自由恋爱之风还早了大半个世纪。因此,父亲摇 着奶奶的拨火棍向我指出,可以当之无愧地说,他的祖父母亦即我的曾祖父母是等级制度最 早的叛逆者、“个性解放”的带头人。父亲的高论对于当时的我无异于对牛犊儿弹琴,奶奶 也似懂非懂,埋怨说:“你给娃讲些啥?那是他老爷爷、老奶奶哩!”颇有些“为长者讳” 的意思。

  多年以后,家乡有一个说唱大调曲子的艺人来省城找我,说我曾祖母是他的姑奶奶,张口 就叫我表侄。我就急忙为表叔斟酒。半斤白酒下肚,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忿忿然地说:“你 老爷爷硬是叫我姑奶奶吃了他的迷魂药,就跟着他私奔了!”又指着酒杯说:“倒酒!”好 像我也欠了他的。

  老张家的人却把这件事引为整个家族的骄傲,说我老爷爷小时候偷吃了“祖桑”树上最大 最甜的一嘟噜桑葚儿,吞下了老张家憋了上千年的地气,虽说自幼父母双亡,八岁上就当了 财主的放羊娃,却长了个五尺六寸五的大个儿(用现代的度量标准折算,应为一米八八), 浓眉大眼、宽额高鼻,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正像做鞋要有“鞋样”、扎花要有“花样”, 张庵族人说,我老爷爷应该是老张家的“人样”。

  老爷爷二十岁那年 ,剃了个光葫芦头,腰里刹紧了三寸宽的板带,光脊梁上搭着小 褂,去“小满会”上卖力气,往“短工市”上一站,比别人高出半截。来这里卖力气的“麦 客”们都仰着脸、挑起眼梢瞅他。一个来会上买力气的财主一眼看见他就盯住不放,慌忙走 过来,捏捏他胳膊上的肉疙瘩,又拍拍他鼓在胸脯上的腱子肉,上下打量着,“小伙儿,你 当麦客咋没带镰刀?”老爷爷说:“那不是我做的活。”财主说:“你能做啥活?”老爷爷 说:“力大做大活。”财主说:“好!你跟我来,我倒要试试你的力气!”老爷爷闻声不动 ,又冷冷地把话撂过去:“先说好,你不能嫌我吃得多。”财主问:“你的饭量有多大?” 老爷爷说:“吃捞面条,五大碗;吃蒸馍,一笸箩。”财主说:“谁知那是多大的碗,多大 的笸箩?”就把他领到一个卖油饼的小店门前,只见案子上叠放着高高一摞子油饼,就拿起 一双筷子,从油饼上插下去,一尺长的筷子只剩下不到两寸,财主说:“你要吃就得吃完这 一筷子,吃不完干脆别吃!”老爷爷看了看油饼,却没有动手。财主说:“咋?吓住你了! ”老爷爷说:“我不能干吃。”财主指着羊肉汤锅说:“好,羊肉汤尽着你喝!”

  赶会的都围了上来。

  老爷爷松了松腰上的板带,开始了吃的表演。他抽出插在油饼上的筷子,用筷子夹着三张 油饼一卷,卷成一个筒子。有人喊道:“太厚了,咬不透!”老爷爷不动声色,开始炫耀他 的牙齿,那是一排整齐、结实、咬碎过核桃的牙齿。我父亲就继承了老爷爷的牙齿。若干年 后,父亲变成了埋在“乱坟岗”上的枯骨,姐姐和弟弟去给父亲起骨。一个农民挖开了墓穴 ,棺木早已朽成了泥土,农民却望着我父亲的骷髅一怔,“哎呀,少见的好牙!这位老先生 咋带着这样一口好牙就走了呢?”那是父亲用了四十多年、又在地下埋了三十多年的一副牙 齿,竟没有半点儿缺损。农民薅了一把青草擦了牙,弟弟就看见了属于老张家洁白瓷实的珐 琅质还在闪闪发光。当年,老爷爷就是用这样一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好牙,把卷成一个粗筒 的油饼一口咬下了一个“月牙儿”,引起一片叫好声。老爷爷首先用门牙顺利解决了“咬不 透”的问题,接着,臼齿就发奋地切割、研磨,牙巴骨快速蠕动如今日之切割机。牙巴骨上 的工序正在延伸,筷子却又卷好了下一个油饼筒子,而且一下子卷了四张。人群不停地拍着 巴掌叫好:“哈哈,狠吃他个歪孙!”财主问:“是谁个骂我?谁能再像他这样吃一回,我 就再当一回孬孙。能吃才能干活,没有怕吃的东家,懂不懂?”老爷爷不为叫好声所动,只 是按照既定步骤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有条不紊,吃得从容镇定,吃得出神入化而进入物我 两忘的佳境。吃剩下一张油饼时,他开始把油饼撕成碎块,泡到羊肉汤里,连扒拉带吸溜, 没等到露出碗底,店小二就慌忙向碗里添了热汤。一个爬在树上看得眼馋的小叫花子,看见 还剩下一块油饼放在案子上,眼睛为之一亮。眼看着我老爷爷吃光了碗里的,却又抓起剩下 的油饼擦碗,把碗底擦得锃明发亮,又把这块油饼塞到了嘴里。

  财主跟大家一起拍起了巴掌,说,“好,活儿干得干净!”

  一泡热尿却自天而降,浇到老爷爷的光葫芦头上。小叫花子骑在树杈上哭骂:“我把手都 拍疼了,你咋不给我留一口?”老爷爷扯下肩上的小褂擦了脸上的热尿,又抄起筷子从案子 上夹起来一张油饼,向天上一撂,油饼就打着旋儿飞到树上。“这算我买下的。”老爷爷对 财主说,“从我工钱里刨除。”小叫花子破涕为笑,咬着那张油饼,抓着树枝打了个忽悠, 一溜烟儿地跑了。

  财主照付了油饼钱,说:“还没说好工钱,可把这张油饼钱记你账上了!”老爷爷说:“ 工钱好说,你用一个大把式给多少,就按两个大把式给我就是了。”财主张着嘴,半晌没合 上。人群中一位老汉发话:“你一个憨小伙就想当大把式,还想拿双份工钱,我这几十年庄 稼活不是白干了!”老爷爷只是紧抿着嘴,仰脸望天,露出无可奉告乃至于毋庸置疑的神气 。财主拍了一下巴掌,说:“好,你跟我来!”

  一群赶会的又拥着我老爷爷,跟财主来到牲口市上。

  一头大牛正在一棵老榆树下撒野,赶会的人都远远地让开了场子,围起了人墙。只有一个 满头冒汗的牛把式“噼里啪啦”地甩着扎鞭,跟大牛较量。牛把式长着柳斗大的脑袋,身 材矮壮,高和宽几乎相等,像一块四四方方的生铁。大牛勾着头,鼓着血红的眼珠定定地 瞪着牛把式。牛把式一靠近它,它就着蹶子冲上来,却又被拴在树上的疙瘩绳紧紧一拉, 老榆树猛地一摇,满树的树叶儿都簌簌地打着哆嗦。牛把式不停地猛抽着扎鞭,喷着吐沫星 叫骂:“我叫你犟,我不信牵不走你!”牛身上的鞭印一闪一亮,大牛疯了似地着蹶子 。牛把式绕着圈儿,靠近不得。

  财主领着我老爷爷挤进人群,说:“大把式,你歇会儿。”便把扎鞭夺过来,递给我老爷爷 说:“这是我买下的踢套牛,你要能把它牵回去,叫它服了你,大把式你就当定了,双份工 钱我也给定了。”

  年轻气盛的老爷爷接过扎鞭,定睛望了望牛,眼里就扑闪一亮,夸了一声:“好牛!”财 主问:“咋好?”老爷爷说:“你瞧那两盏灯、四根柱!”财主问:“哪儿来的两盏灯、四根 柱?”老爷爷说:“我是说它眼神儿好、腿也好。”说着话,就趁着大牛撒野打立楞,兜 头甩了一鞭,这一鞭听不见响,只见鞭梢一扑闪,蛇一般缠在牛脑袋上一曲敛,牛就“嗵” 地打了个前栽。人墙里齐声喊好。牛眼也惶惶地盯他,却不服输,又勾着头,举着头上的两 把尖刀,扎好了拼命的架式。

  

  老爷爷看见牛身上布满横一道、竖一道的鞭痕,心里一疼,举起的鞭子又落了下来,对牛 说:“我不能再打你了,我喜欢有脾气的犟牛,把你打趴下你就没脾气了。”牛好像没有听 懂,照旧勾着头,翘着铁杈一样的尖角,瞪着牛眼盯他。老爷爷把扎鞭轻轻举起,却不甩鞭 ,只是一上一下地抖动鞭梢,绕着老榆树转起了圈子,鞭梢上的红缨子蝴蝶样跳上跳下。牛 起了疑心,一蹿一跳地跟着红缨子打转,拴牛的疙瘩绳就一圈一圈地缠在老榆树上,越缠绳 越短,牛被牢牢地困在树下,瞪着鞭梢上的红缨子不知所措。老爷爷把扎鞭扔给大把式, 靠近牛蹲下来,用手搭了遮嘴罩,就慢声细气、呜里呜噜、唧唧咕咕地说起了牛语。

  站在人堆里的大把式挑毛病说:“你刚才跟它说人话,咋又变成牛语了?”老爷爷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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