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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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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疯了?”艾米·帕克问。
  他打手势不让她说话。
  反正不是我!她心里说。嗡嗡嗡,嗡嗡嗡,尽说废话。尽管有时候听起来还有点儿意思。
  啊,天哪!她说。她开始沿着那条路望过去。这条路她眺望了一生。远处一位妇人骑着马,胸前插着一朵紫罗兰。诗歌不是文宇写成的。而是她靴子上的马刺,或者缰绳——也许是勒马的链条发出的丁零声。有的人说这声音是残酷的。这位妇人并不颔首凝眸,她已经发现她和别人之间的距离。于是,那残酷的“诗篇”伴着蹄声,从往昔的回忆飘逸而来,一直溶进紫色的天空。她心里说,啊,我啥都不懂,实在是太差劲了。我要会乔装打扮,本来也可以为人所爱。
  艾米·帕克握着记忆的栏杆,从楼厅向下望去,开始认定那是马德琳。那束紫罗兰马德琳从来没有戴过,但是在那绿叶掩映的安逸的所在,她是应当戴的。于是老太太在黑暗中眯起一双眼睛,望着她那闪闪发光的、柔润的双肩。她看见马德琳抬起一只手,拢着满头秀发,或者是抹掉心中一缕厌烦。
  等到幕间休息,华灯齐放,那位妇人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
  “我发誓,那个戴紫罗兰的女人是马德琳,”艾米·帕克弯下腰说。
  “什么马德琳?”丈夫问。
  “就是准备跟汤姆·阿姆斯特朗结婚的那位小姐。她还是你从那座着了火的房子里面救出来的。”
  老太太简直可以弯下腰去采集那些紫罗兰。她记忆那么清新,似乎紫罗兰上的露珠都能看清。
  她的丈夫慢慢抬起头,带着做丈夫的蛮横,说:“马德琳现在早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她年纪比你还大,艾米。而你就已经很老了。”
  而且很蠢,他看得出。他可以不带偏见地看到这一点。但是爱那些愚蠢的、甚至让人讨厌的老妇人还是可能的。
  “也许是这样吧,”她说。“可不是,我刚才没想到这一点。”
  那些生性敏感的老太太,有时候敏感很可怕,而当她们处于这种状态时就越发愚蠢。就好像那种敏锐把她们完全搞垮了。
  事实上,艾米·帕克是累了。她慢慢地吃着一块巧克力,让甜丝丝的慰藉在没有别人分享的情况下流过心头。马德琳也许死了。不管怎么说,这无关紧要。
  但是她开始觉得悲伤,或者感觉到一股巧克力味儿。黑暗中,巧克力也有它自己浓重的忧郁。而现在,又是一片漆黑。老太太已经被推进记忆之中那条邪恶的长廊,并且自得其乐。那里面,喘息声和纸翻动的声音窸窸窸窸地响着,就像别人让他们自己的木偶跳舞一样。那些在舞台金色的框架内演戏的人缺乏真实感,因为他们在重复书里的话,而书是不可宽恕的。你不能按照书上写的那些话行事。
  于是,艾米·帕克——在一团漆黑的笼罩之下,看着舞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微微点头——从这些话语或者格言之中飘逸而出,就像从她的心胸之中涌流而出似的。她裹着绫罗绸缎漫步。跟哈姆雷特说话的时候,几乎被迷迭香或者花园里别的带刺的植物钩住衣服。尽管她的衣服是红颜色的。身上的缎子传出这样的信息,很难把这位面孔白皙的哈姆雷特看做是王后——一位个头挺大、甚至颇有点五大三粗的女人的儿子。就连王后们也都承受着负担,也都困惑不解。哈姆雷特恨他的母亲吗?啊,雷,雷呀!她说,把你的嘴努过来,那怕一次,我便可以用亲吻告诉你这一切。可是那间房子,那个破旧的厨房,在她的记忆之中,像舞台一样空空荡荡,像哈姆雷特一样没有给予真实的答案。他已经走向漫漫长夜,夜空中布满了雷电和树叶。
  “哦,”她说,牙缝里塞了一样硬硬的东西,是焦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些人着起来真古怪。他们为什么要打扮成这副模样呢?”
  “他们是演员嘛!”斯坦·帕克说,他又在“读”那个剧本,而且对于这场戏他总是莫名其妙。“他们准备演一场王后对哈姆雷特的父亲如何不忠诚的戏。就是跟现在这位国王结婚的王后,在那儿。”
  “喷喷,”艾米·帕克咂着嘴。
  演员们很快就以死板而精确的动作表演起来。
  斯坦·帕克想起这场戏曾经怎样刺伤过他的心,就好像他自己被下了毒一样。可是现在,他并不觉得刺痛了。他仿佛看见那个角色偷偷摸摸地钻出来,坐着那辆蓝颜色的汽车扬长而去。看见那个流动推销员的大块头挤进车门。什么样的痛苦都会满满消失。老头开始在黑暗中搓他那双手上的老皮。他的空虚令他自己吃惊。他在什么地方曾经读过“一只空桶”这样的字眼儿。那天晚上,当他躺在街上呕吐,站在马路上朝上帝吐唾沫的时候,他已经把什么都倒空了。许多年以来,如果不是那些记忆的“豆粒”在脑子里滚来滚去、哗哗作响的话,他那轻松、和谐但也空虚的生活本来会很快乐的。现在,他生气了。这场戏是朝哪儿发展呢?他搓着一双手问自己。他虽然已经不再干活,可这双手依然像蟹壳一样粗糙。
  “这个做法可真是太怪了,”艾米·帕克说。
  “什么做法?通好?”
  “不是,”她哺哺着,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往那个男人耳朵眼儿里灌毒药。”
  她受不了人们治耳朵痛时,拿一只咝咝响的小勺往里灌甘油或者热油。她打了个寒战。这些想头从她头脑的每一个通道流过。
  是那些慵懒而漫长的下午毒害了她。她等呀等,简直能在墙上撞开自己的脑壳。那个男人,那个没用的家伙。装模作样,好像不想做那些事情,而事实上又确确实实在做着。
  黑暗中,她动了动,朝丈夫靠得更紧些。
  哦,你已经捱过了那个年代,你已经不需要这一切了。你现在到了什么都不需要的时候。她想。或者,惊慌之中,那个时刻像一缕光、一股声浪从灯光明亮的舞台照射过来,笼罩了她。你什么都需要,可又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我要斯坦,我要雷,王后说。我说不准我有些什么,也说不准我是否知道我有些什么。
  当王后和那几个影子似地跟随着她的人看不下去那个表演死板的小片断,逃进黑暗之中,舞台上一片喧哗。看起来她是吓跑的。
  老太太坐在顶层楼座上怏怏不乐。她想重新得到她的小男孩。她正坐在那张大铁床上,在跟年轻的丈夫摩肩比膝。
  戏——《哈姆雷特》这出戏还在继续演下去,包括其中的疯狂以及所有别的内容。
  菲利娅不那么动人,她缺少个性。不像巴布有一次那样让我害怕。因为现在我已经习惯于这些事情了。当然,仍在学习。到时候,也许我也会捉摸透斯坦的。可是这股疯狂劲让人受不了。这出戏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疯子们就像受过教育的人一样,说着他们自己的语言。
  然而,你还是不得不面对一切——死亡和葬礼,倒是普普通通,合情合理。他们在埋葬她,泥土纷纷落下。
  末日即将来临的沉重的声音在整个剧场回荡,人们都忘记肌肉的痉挛、衣服上的皱折,以及行行诗句所无法忍受的压力。已经接近全剧的尾声了。所有的人都手执匕首,对准他们的心脏,或者他们胸口的紫罗兰。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反正都是这副模样。
  那些动作敏捷自如的男演员们很快便用真刀真剑,或者唇枪舌剑互相劈砍起来。哈姆雷特本人——到目前为止,他扮演第二个鬼魂,即记忆的那个鬼魂——欣然赴死。这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现实。其他东西与之相比,都是过去,或者未来,是故事,或者展望。有一阵子,演员们都陷入沉默,难于启齿,说出尊重别人的话来。只是气喘吁吁,或者刀剑相击丁当作响。哈姆雷特出现在人们眼前,一盏灯闪闪发光,照耀着他那湿乎乎的衬衫。
  许多在黑暗中观看的人们也都在冒汗。因为《哈姆雷特》的结尾太复杂了,很难理解,除非自己经历过。当被杀死的人堆积在一起,斯坦·帕克——坐在楼上的这位老人相当冷漠,没有表情。整整一晚上,他在满舞台洒下的连珠妙语之上游逛,与演员们息息相通,并且经历了相似的梦幻。现在,在这出戏结尾的时候,他却退避三舍了。他在那儿坐着,“缕灰色的光——和早晨卧室里看到的光十分相似——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照耀着舞台。这是那种让人们感觉到自己要死的光。
  这么说,我要死了,他想。但是看起来还不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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