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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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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死的蜗牛使她退缩了几步,不过出于好奇,她还是回过头瞥了一眼。
  “你太爱那几头奶牛了,所以连累都不觉得了,”福斯迪克太太说。
  “爱那几头奶牛那是肯定的,”老头说。“奶牛是不错,可正如人们说的那样,我又没跟它们结婚。”
  “我一直在想,”女儿说,“有人跟他的牛还真的结下了不解之缘呢!”
  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要是没有结下这种不解之缘,”塞尔玛·福斯迪克说,“那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把它们装上一个那样的东西送走。那叫什么东西呢?木头筏子。第二天早晨在床上多躺一会儿,看看你喜欢不喜欢。要是喜欢的话,第三天早晨就再多躺一会儿。直到你习惯了啥事儿也不干。哦,我说什么也不干,意思是,你还可以有某种癖好。你不是干木匠活的吗?那一定十分有趣。刚砍伐下来的木头那气味实在好闻。再说,你还哪儿也没去过呢:晤,你可以出去走走嘛。和可怜的妈妈一起。有时候,你们可以在星期天去我们那儿。平常,星期天我们家很清静。因为大家都在家里待着,跟他们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你不喜欢这样吗?”
  斯坦·帕克没有说他是否喜欢这种生活。他当然喜欢长时间地坐在那儿,看一只幸兔于那只脚的践踏的蜗牛爬行。他愿意坐在那儿,在他有生之年,穿过层层雾霭,寻觅他走过的那条银光闪闪的、细长的小路。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塞尔玛·福斯迪克不耐烦地想,老年人总是很容易受刺激。如果是个小孩儿——她自然还没孩子——她就可以把她自己的思想植根于他的心中,而且眼看着它成长,就像沙土地里长出的芒果树。自从她脱离真正的生活,便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不发表自己的宏论、尽管要说服这个老小孩儿也许会很困难的。
  事实上,他并不像女儿想的那样。他会考虑,或者说已经在想女儿说的那些事情了。即使不是为了这些理由,他也完全能够放弃。塞尔玛真自,他心里说,我不是那种笨蛋。当然,她的话也不无道理。他可以按照她的建议处理掉奶牛,甚至放弃更多的东西,土地,以至于他的全部生活。仅仅因为那不是他所应该死抱住不放的东西。这道理显而易见,简直耀人眼目。
  他看起来脸色不好,对他来说那就是苍白了。
  “你会体验到,休息下来可好多了,”塞尔玛拍着他的手掌说。
  因为他当时和以后都没有拒绝,所以在那个懒洋洋的早晨她离开那儿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怜悯和得意。怜悯的是,她看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已经日渐衰老,得意的是,她是作为指导这些愚昧的人生活的良师出现在这里的。她喜气洋洋,驱车而去,错把有助于人当作自己的力量。
  她走了以后,斯坦·帕克在他的牧场慢吞吞地溜达着,脸上是一副茫无目的的表情。这是脑子里的思维活动经常表现出来的一种表情。这当儿,心灵深处的波澜和周围的景色交融在一起,那田野的风光带着愈加浓烈的感情向他奔涌而来。树木包围着他,云彩怀着他从末体验过的柔情,在他的头顶聚集着。他简直能摸得着那团团云朵。现在,在他本来应当表现超然的时候,他却有点紧张,用一根小树枝不停地抽着裤腿。因为这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景色实在是太强烈、太生动了。于是他弯下腰,看几只蚂蚁拖着一个蝴蝶翅膀从一堆碎石上爬过。那是一群激动得发抖的蚂蚁专心致志的劳动。他突然把那个蝴蝶翅膀抢过来,向阳光明媚的空中扔去。翅膀上下团飞,闪着微光,又回归于自然。但是就在它仍然飘动着落下来的时候,他转身走了。心被上帝的逻辑所包含的冷酷撼动了。
  这以后不久,他们就开始分批变卖帕克家的财产。这桩买卖很好成交。因为地是好地,而且这地方是一个正在开发的区域。老头不用亲自插手这件事情,因为有他女婿,他的女儿更积极。在那些必要,但又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上,他放手让别人去干,使得那些有关人士很高兴。因为他的驯良和对他们的尊重越发显示出他们略胜一筹的天才。很快,他们就对他这种要不然也许会被人看作平庸的表现,采取了一种颇为伤感的态度。这个可怜的老头,他们微笑着想,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于是他们就特别注意他不让什么人,甚至被他们自己欺骗了。
  帕克夫妇把大片的土地都卖了,只给自己留下三四英亩。他们那幢房子后面是那条溪谷,旁边是一块围起来的牧场。他们还留了一头长了两只不对称的角的奶牛。冬天,帕克先生种了一片白菜。碰到天气暖和,他的妻子穿着一件旧毛线衫,在一行行白菜中间蹒跚着,不时弯下腰,拔起一株长得不是地方的小草。
  有一天,艾米·帕克在白菜地里溜达的时候——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极力想回忆起一点什么。一种联想造成的焦灼不安袭上她的心头。在这个圆白菜组成的世界里,年轻时的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仿佛又听到装满了青绿色白菜的大车赶了过来,听到晨雾中大车套绳的劈啪声。她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跟丈夫说话。她想起了所有那些早晨。他把只有几片嫩叶的莱秧栽到事先已经用锨柄捅好的窟窿里。她想起他们在阳光下干活时丈夫那一双胳膊。想起他手臂上的汗毛、手腕上的血管。突然,她觉得好像再也见不着他了。
  于是她急匆匆地从那一行行圆白菜中间走过。那是大而绿的结实饱满的大白莱,不像记忆中那块菜地里闪着微光的纤弱的莱秧。她急于和丈夫在一起。他从不远离她。即使愿意,他们也已经无法从对方身边逃开了。
  “我们为什么不把白菜卖掉一些呢?”她气冲冲地问。他正在挖几个土豆,准备晚饭时吃。“我们根本吃不了。那些该死的大自莱,我们会吃厌的。”
  “为了几块钱,不值得费那么大的劲儿,”斯坦·帕克说。“还得装在大车上拉到市场。”
  “那我们拿它们怎么办呢?”她问道,踢了踢一棵鲜亮的、富有弹性的白莱。
  她站在自菜地里,有点不知所措。而且也许希望他也变得不知所措。
  “我们吃一部分,”他说,垂着眼睛,因为她至少使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再送给别人一些。那头奶牛也得吃不少。而且我们还能想出些别的法子,”他说。
  他们站在那儿,过去和现在地里的“明珠”成了些可笑的、充满嘲讽意味的“胶皮蛋儿”。
  “你就爱没事生闲气,”他小心翼翼地说。
  只能这样解释。
  “我想弄清楚个所以然,”她一边看,一边揪着身上穿的那件旧毛衣磨损了的边儿。
  但是他没法儿解释,他们为什么还要继续在这同一块白菜、地上生存。喜鹊飞来了,还有叽叽喳喳的红嘴鸥,和一些不知道名儿的小鸟,落下来,在潮湿的泥土中啄食,就好像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不在那儿站着。
  别人,比如塞尔玛,说。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可以干干木匠活儿,织一件罩衫,或者到哪儿去旅游。艾米·帕克没有知识,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从这一片混乱中逃脱的办法,除非死了。不过有一次,她也确实想试试那另外一条路子——是开玩笑,嘲笑他们自己,但也还怀抱着希望。她说;“我们为什么不到什么地方走一趟呢?至少到城里逛逛。我的意思是,死以前正儿八经地游览游览,于点儿什么。我是说,即使失望,也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
  她的丈夫在心里琢磨,那得花多少钱,也许要花许多钱。当然,他不是个吝啬的人。他只是谨慎。妻子笑了起来,很为自己出的这个馊主意而羞愧;也很高兴,他们没有付诸行动。她想象过许多可能出现的可怕情况。甚至一天的旅行都让她便秘。他们担心吃不上煮得很烂的肉。他们只吃用自己的牛挤的奶做的炼乳甜食。所以,他们哪儿也没去。
  可是后来,他们突然要进城。那是一天傍晚决定的。他们打算在城里待一个星期,住一家价钱公道的旅馆。出门期间,请杰克·芬莱森来帮着挤挤奶,撒把细糠喂喂鸡。这个决定把斯坦·帕克激动得两手发抖,妻子则满脸通红。她兴高采烈,太阳穴和鼻翼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要去海边,”她贪婪地笑着说。“坐在松树下面,看潮水涌过来。”
  “那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丈夫问。手上正揉着的烟草撒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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