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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可以那样永远悠长地过下去。
他走到小卖部的侧面,在山墙下边齐腰高的地方抽出一块活动的砖头,然后从豁开的砖洞里摸出一个卷着的纸筒来。走回到葡萄架底下,他把纸筒对着桌子上的杜文革摇摇:
“杜文革,你想不到吧你,这就是你想找的东西,你就是杀了我也找不着,我哥哥早就有过预备,这些账家里藏一份,还在这儿又藏了一份,你就是做梦也梦不着我们把证据藏在这儿!”
接着,他走到门前拍拍门板叫起来:“五奎叔,五奎叔,你开开门吧你,我看见你在屋里啦。你不用怕,你害怕啥呀你,你又没有霸占大家的煤窑,你又没有害了我哥哥,我又不杀你。你看看,我把袴镰放在桌子上啦。我是想喝酒呢,我有钱,你快开开门吧你!”
没人开门,可是有人在哭。
他又拍拍门,“五奎叔,你再不开,我就砸啦!”
等到门终于打开一条缝的时候,他首先看见了高高举着的酒瓶。门后的暗影中是五奎那张老泪纵横的惨白的脸。
他接过酒瓶满意地摇了摇,“五奎叔你别哭啦你,你给我拿两个酒盅吧。”又说,“我还要五香花生米。”而后有点害臊地又补了一句,“五奎叔,再多拿几根双汇火腿肠吧我最爱吃这个了,平常舍不得吃今天我要吃够。”
他听见那个暗影里的老人还在哭,“有来、有来,你吓死我啦你,你能不能从桌上把杜村长拿开呀……你咋杀人杀到我家门口来了,有来呀有来,你到时候可不能叫我给你做证明,我可不想牵扯到你们这人命案子里头去,我求求你啦……你才二十几你就不想活啦你……你这一条命换他那一条命不值得呀你……”
他坦然地笑笑,并不回答。他明白,像自己这样彻底解脱了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和平常人说话了,说了他们也不懂。其实自己今天根本就没有想杀人,自己今天把磨快了的袴镰插到后腰上直奔大石头地是去收玉茭的。可是就在大石头地的地头上遇见杜文革了。两家的地挨着。自己根本就没有想到会遇上村长,村长的地有人给种,村长从来都是不下地的。杜文革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
自己当时还低下头来叫了一声:“村长。”
然后,又解释说:“村长,我来收玉茭。”
杜文革带搭不理地应着,说是儿子闹着要吃嫩玉茭,来看看还能不能寻下一穗半穗。然后杜文革把嘴角上叼着的烟卷从左边换到右边,对自己笑起来:
“我说有来,你还是不死心呀你?你哥哥保来闹了五六年都没能办成的事情,你能?你好歹也算是男人,你也娶了媳妇有了娃娃了,娃娃多大了?三岁?你日后要是打算还在南柳村住,就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不给自己留后路也得给儿子留呀,啊?好好想想吧。”
眼泪就是那一刻流下来的,如果杜文革不提儿子,也许就没有后边的事情了。杜文革一提儿子,自己的眼泪就忍不住了,眼泪一流下来,熬煎了多少年的仇苦就像翻腾的热油锅里落进了火星子,轰的一声把眼前烧得一片通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不知道拚打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抓住那块石头的,只砸了一下,杜文革就躺下了。他想也没想就从后腰上拔下挎镰,三下两下就把杜文革的头割了下来,割下来的时候,那截烟屁股还在他嘴里死死地咬着。河底镇张记铁匠铺的小掌柜把袴镰递给自己的时候说,多磨磨吧,好钢,保你好使唤!可他没有想到割玉茭、割荆条的袴镰,割起人头来也是这么快。
酒瓶打开了,酒盅摆好了,一人一个。他举起酒瓶把两个酒盅都斟满,然后,一口喝干一盅,再一口,又喝干一盅。然后,再把两只酒盅都斟满。滚烫的酒在身体里慢慢地烧起来。他又举起酒盅来,对着桌子上的人头说:
“村长,你不用担心,我不跑。我今天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今天把你放到这张桌子上,就是想和你平起平坐的说一句话。我要是不杀了你,你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村长、书记,我就永辈子也没法和你平起平坐。我哥哥告了你五年没有告倒你,还让你害了,南柳村没有人相信保来在井底下是出了工伤砸死的。我又告了你三年,也还是告不倒你。我要是不割了你的头,就永辈子也别指望和你平起平坐讲事情。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你有妻儿老小,我也有妻儿老小。我今天就想一条命换你一条命。我就想让你看着我到底做了事情跑不跑。我杀你的证据是这把袴镰,我哥哥查账查出来你贪污的证据是这一叠子纸,现在证据都在桌上摆着,你好好看看吧。我不跑,我也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拿证据,拿到法庭上叫大家都看看!”
这么说着,他喝于了自己的酒。然后用手指头蘸着杜文革酒盅里的酒,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写出一行字来:
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一边写一边说:“村长,你好好看看,这几个字我认识,你肯定也认识。”而后,又神闲气定地重复,“你放心,我不跑,也决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就在这儿最后再喝一回五奎叔的酒。”
他没有注意桌面上的那——行字迹是什么时候消失干净的。他也没有注意满满的一瓶酒是什么时候喝光的。当凄厉的警报声在村边响起来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接着,他看见无数顶闪亮的钢盔和枪筒从四面的街巷里朝自己涌过来。一只扩音器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假里假气地回响:
“陈有来,不许动,把双手举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微笑着,看着桌子上的证据:被井水洗过的袴镰干干净净的,雪白的刀刃晶亮晶亮的,可惜,今后不能用它收庄稼了。哥哥抄出来的账本卷在一只塑料袋里,为了这些账,哥哥搭进一条命,自己也要搭进一条命。如今,它们终于可以公布出来大白于天下了。
清脆的枪声骤然间响起来。
猛然站起来的他猝然倒在葡萄架下面……整个村子停滞在瞬间的惊呆中,所有的目光都朝着他扭转过去……秋天的阳光静静地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尸体上留下虚幻如梦的斑影。
他站起来不是想跑,也不是想去拿桌子上的镰刀。是因为他在蜂拥而来的警察们的前面看见了自己抱着儿子的媳妇。
2004年7月18日草毕,
20日改定于太原家中。
残摩
斜长的身影越过门前的土路,越过台阶,在院墙根底下打了一个折,把肩膀和脑袋长长地贴到土墙上,正好影住那盘拉散了架子的摩。已经记不得惋惜了多少遍了,可看见它还是痛惜不止,就好像被扯断了的是自己身上的筋骨,咳,和人一样,再结实、再年轻,也有老的时候,也有不中用的时候。
街巷里安静下来。辽远空旷的早塬上也安静下来。不用看就知道,这时辰,金红的太阳压在西山顶上了。苍老的夕阳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只能在斜长的影子里越陷越深。于是,窝在土崖下边的村子也就跟着苍老的夕阳,一起被埋在幽暗的阴影当中。
没有风,也没有响动。
零零落落的炊烟软软地升起来,飘荡,散漫,消失,聚集,终于在村子后面的杨捌林上边连成一条白云,薄薄的,窄窄的,像是给渐起的暮色镶嵌了一块依稀的薄玉。晦暗的阴影,:户,千年的土崖被这块白玉衬着,越发黑得深不可测。他又在心里叹息起来。
唉,看着怪好看的,看着怪揪心的,越是好看的,就越是命短的。等日头一落下去,夜凉一起,它就没了,它就变成树叶上的潮气了。一眨眼就空了,空得就像一场梦。梦醒了,连个影子也没有,连颗露水珠儿也留不下来。
满是青筋的手一直抓着身边的杨树苗,树枝上新吐的树叶只有铜钱大,嫩绿光滑的叶子像是被打了蜡,泛着一股微微的黄色,在夕阳的余光里闪闪发亮,远远看过去,好像满树晶莹剔透的玉佩在夕阳中摇摆。
左腿上的伤还在疼,肩背上也疼。今天在地里摩地的时候出了点事情。摩架子右边的榫口一下子裂开拉断了,人站在摩上猛然失去了平衡,一步没有踏稳,左脚踩空到摩前边去了,黑骡子拉着散了架的摩把自己给拽倒了,左腿压在摩架下边,人坐在摩上边,风干了的土疙瘩硬硬地从腿底下碾过去,疼得钻心,紧喊慢喊还是被黑骡子给拽出去两三丈远。他收紧缰绳勒住黑骡子,挣扎着从摩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