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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宇立是真累了。做梦其实比什么都累,尤其是做那种噩梦。北林也累了,他感觉那睡已经不是简单的睡眠,那完全是一种吞噬,一种沉没,一种沦陷。北林就随着那股吞噬力,放任自己一个劲往下沉,往下陷。不过沉到一定的程度,忽然咯嗒一下,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北林一个停顿,过会儿又接着往下沉,往下陷。接着又被刺了一下。这一下刺得很深,很准,很痛,就似一根铁针扎进了皮肉深处,又似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北林一抖,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茫茫然睁大双眼来看四周,四周一片暗黑,什么也不能看见。时间还早,天根本没亮,不过北林再也没有心思继续睡下去了。
刺中北林的当然不是什么铁针,也不是哪里浇下来的冷水。那只是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状态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小小念头:已经是到歌珊到牌上的第四天头上了,自己陪着孙宇立没日没夜上下奔忙,走东家串西家,轻松是很轻松,舒适也够舒适,可他一心要寻找的机会仍没找到,他准备同孙宇立所讲的话还一句也没讲起。
他简直把自己要办的事忘个精光了。
要说真把那件事情忘了当然是不可能的。北林一刻也没忘。北林时时刻刻都把这事放在心上,时时刻刻都想把要说的话说出。也许正因为想得太多,想得太周密,一个人便越发慎重起来,迟疑起来,要说的话就越不容易说出。总以为有的是时间。总以为目前时机尚未成熟。总想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万无一失。北林抱定这样一个想法,干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一个过程,不能突兀,不能太过于急迫,不能让人一眼看出你心怀鬼胎,居心叵测,更不能让人以为你想趁别人心绪不宁时趁火打劫。他应该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装作无意的样子,在平平静静、闲闲散散的谈话中偶然说出。北林甚至还有这样一个设想,很希望事情最后能由孙宇立自己主动提出来,就像当年孙宇立主动提出让张海琴参加考试一样。那当然是最理想最完美的一种方式。不能说完全不存在这种方式。孙宇立了解北林最需要的是什么,了解对于北林来说,假如能办成张海琴的调动,那将意味着什么。即便孙宇立不会主动提起,两个人一起东扯西拉,谈现在,谈过去,谈各自的生活和工作,谈妻子儿女及家庭种种,也不愁话题会扯不到那件事上的。
准确地讲在牌上几天,北林是够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了,他时时想着马瑞云的话,事事处处给孙宇立以照顾。出门时给孙宇立提包拿东西,上山上坡拉一把,过河过桥扶一把,劳累了提醒孙宇立注意休息。尤其是当孙宇立神情上动作上流露出任何一点不正常,身体不舒服啦心情不好梦做得太多啦,夜里不敢单独睡一个房间,怕鬼怕死人怕枪怕民兵之类,北林会及时走上前给以适当的关心和安慰。北林还极力注意在当地乡亲面前树立孙宇立的形象,不失时机地暗示孙宇立不同一般的身份和地位。他要让牌上人知道,尽管从年龄上来说他比孙宇立还要略微大个半岁一岁,但在单位上正好相反,一个是领导,一个是被领导;一个是官员,一个是跟班;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低下。总之一句话,北林正同此前所设计的那样,利用一切机会向孙宇立表示着自己的尊敬和恭顺。他在极力迎合孙宇立,讨好孙宇立。有时这种讨好和迎合未免表现得过于明显,连北林自己都感到有些唐突,有些肉麻。他弄不清自己怎会变成这样。北林想假如让别的什么人看见自己这副丑态,别人会作何感想;让孙宇立看去,孙宇立又该作何感想。幸亏旁边没有任何外人,也幸亏孙宇立没有多余反应。只在极少的时候,孙宇立会用缓慢的目光在他脸上拖动一下,以此表示内心的疑惑和不解,当然也表示着某种惊奇的成分。
时间真的已经不多,该办的事必须早点办成,该说的话也必须早点说出。这次来歌珊来牌上,北林更多的应该是为着自己办事的,并不是全为着陪人的。不是为着练习怎样迎合人讨好人巴结人的。到头来别弄得事未办成,自己倒真成了什么人的走卒,成了人家一条狗了。看着房内房外越来越显露的天色,北林有一刻竟感觉万分惊奇,他发现自己真有些怕孙宇立,在孙宇立面前他不敢随意说上一句话,不敢提出任何要求。更加让人奇怪的是这种怕还根本不是外在的,偶然的,而是发自内心的。他全身心地怕着这个人,畏惧着这个人,同时也尊敬着这个人,认为这个人比自己强。如此看来近几天他所表现出的那些殷勤、小心、周到、恭顺,他的迎合与讨好等等,也都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北林真心诚意地敬他,畏他,无条件地服从他,把他看作自己的领导、自己的上级。
到牌上的短短三几天时间,北林发现他已经被人从里到外给彻底打倒了,征服了。
起床后头一件事便是找着孙宇立,把要说的话说出来,把要办的事情办成,北林给自己这么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可这天早上还没等他们起床,门外的地场上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人的说话声。声音很快来到堂屋,仔细听听不像是一般的村民。孙宇立可能刚刚醒来,撩开被头半撑起身子用力朝房门外张望,恰遇着三满姨也站在门边朝房里张望。孙宇立问:
“三满姨,外面来的那是谁?”
三满姨说:“是村长、书记呀,他们说特意过来看看你。”
孙宇立答应一声翻身下床,边招呼边匆匆忙忙迎出去。
村干部共三人,一律矮矮短短、肥肥壮壮的那种,口里叫着孙宇立的官名,齐整整从桌边站起来。北林洗漱完了,独自到屋后的竹林边默立一阵,思考着过一会儿怎样同孙宇立开口。室内不时传出孙宇立与村里那伙人的说话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消失不见,过会儿又重新说起来。等他重新进门,看见客人们已经走了,孙宇立独自坐在厅堂前低着头发呆,脸色灰暗,头发也有些零乱。北林不知怎么回事,考虑着该不该上前再作点问讯。这时孙宇立说话了。孙宇立好像已猜出北林的意思,抬头的同时又给北林摇了摇头,说:“村委会也要请我们中午过去坐一坐,吃餐饭。”
北林笑:“他们请的是我们孙主任吧。”
北林发现,自己的幽默里不由自主又带上某种奉承的意味。孙宇立分明也感觉到了,目光再一次在他的鼻尖和面孔上拖动一下。
孙宇立告诉北林,刚才见到那几位村干部,不知为什么他内心里一时竟十分慌乱,连头发也不记得梳理一下,连鞋袜也来不及穿整齐。有好长一会时间他发现自己陷于某种奇异的错觉之中,或者说陷于某种梦境之中,似乎村干部们不是恭恭敬敬上门探望,他们是又一次扛枪舞棍进来抓人了。他甚至下意识瞅了瞅门外,看是否布置有带枪的岗哨。当村干部们一个跟着一个从桌前站起,叫他孙主任时,他一定惶恐得脸色苍白,语无伦次了。
“村长,村书记,哈!”孙宇立故作轻松地淡淡一笑,他转身问房东老太,“三满姨,原先大队里那位王支书,现在没当干部了?”
“王支书?”三满姨问,“你是说王瞎子啊。死了,王瞎子不是早死了吗,死得骨头都可以敲作鼓响了。”
北林问:“王支书是谁?”
“不是谁,”孙宇立说,“原先大队里的一个干部,开会前专门带民兵抓人的。”
这天上午孙宇立和北林没有出门,只坐在大门边陪三满姨谈谈话,后来又随三满姨到村前的田坎上择了会儿菜。北林看出,孙宇立动作神情上明显又有点不对头。孙宇立有些恍惚,有些心不在焉,口里与人搭讪着什么,心思却根本不在话题上。北林耐下心认真等着。这个时候当然不好提什么张海琴,提什么调动。这个时候提出,其结果只会把事情办砸。
午饭前村干部们果然又上门约请了几次,每次都是那矮矮壮壮的三位,每次又都让孙宇立推辞了。孙宇立不愿去吃村干部的什么饭。孙宇立态度那么坚决,连北林也感觉有些过分,有些不可思议。那么多人家的饭都吃了,为何这餐饭就不愿吃,不能吃。最后一次还来了一位驻村的上级干部,说是乡里哪个班子的头头。“给我们个面子,孙主任,给我们一个面子,怎么样?”村干部和乡干部们说。“是不是我们请得迟了?那是怪我们怠慢,怠慢,怠慢!”村干部乡干部们一律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