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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所的服务员很客气地把李素清拦住了,理由是,她们接到了通知,房间里正在进行的工作要求保密,外人不能随便进出。
“我不是外人,我是艾好的妈妈! ”李素清认真解释。
“那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李素清没辙。做老师的人不可能在招待所门口耍痴撒泼,这点尊严还是要有的。
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后,艾好面无表情地从楼上下来。他好像很累,走路摇摇晃晃,眼神也游移不定,身上的衣服散发出梅雨天久阴不干的沤馊味。
“艾好! 艾好! ”李素清扑过去抱住了儿子。
“他们是谁? 对你做了什么? ”
艾好疲倦地答:“就问了一些问题。”
“问了什么问题? 你怎么回答? ”
艾好很茫然地望着李素清,开始发愣,拒绝回答母亲。
李素清就不敢再问。她知道,要艾好把刚刚经历的一切做出总结和归纳,条理分明地讲述出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如果坚持刨根究底,结果就是艾好的崩溃,他会歇斯底里,会发火,尖叫,甚至失去知觉,瘫软成一摊烂泥。
两个外地人第二天就坐汽车离开了青阳。
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一点点暗示都没有留下。
李素清跟艾忠义分析,这两个人不是医学院的,就是教育科研单位的,跟几年前把艾好弄到南京去的情况差不多。李素清有把握地说:“一准是看过陈清风的那篇报道。上面对艾好有兴趣的人肯定不少。”她又说:“以后我们要订个规矩,不能让人随便接触艾好。都这么为所欲为,把我们做父母的放在哪儿? ”
李素清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两个人跟医学院和教育科研单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们背后的光环更炫更亮:中国科技大学。他们一路奔波赶到青阳,是代表学校来面试艾好。
面试——随意地出题,广泛地交谈,察言观色,仅凭感觉来判定优劣:对面坐着的这个人,他有多少潜能和特质,他能否承载起将要承载的希望,他的身上可以开掘出多少闪闪发亮的金矿。艾好才十四岁,思维还没有定型,可塑性令人乐观,他的身体是一条打开未来世界的通道,走进去将会发现,空间无限宽广。
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录取通知下来之后,全城轰动。暑假最后的日子,我妈妈李素清从早到晚端坐家中,接收着来自县教育局、县中、亲戚、朋友、同事和邻居的祝贺。握手,微笑,道谢,送客出门。握手要热情,笑容要真诚,别让人感觉小人得志。送客送到门边,亲戚们和重要客人要送出巷子口,起码的礼仪。艾好呢?艾好出来呀,跟叔叔们说句谢谢!这孩子太内秀了,请别在意,请原谅。走好走好。
一天下来,李素清腰酸背疼,脸颊僵硬,喝粥都张不开嘴巴。
艾忠义不善待客,便负责采购艾好的生活用品。两条棉被,~床厚的,一床薄的。春秋天盖薄的,冬天把薄的换下来当垫被。一顶蚊帐。
一条凉席。两只面盆,白色的洗脸,草绿色的洗脚。一只热水瓶。一个漱口兼喝水的搪瓷缸。牙膏牙刷。毛巾梳子。棉毛衫两套。汗衫短裤两套。毛衣、毛裤、棉袄、外衣外裤。棉鞋单鞋棉袜单袜。笔。本子。信封信纸。一个可以夹在床头看书的台灯。……
艾早推一辆自行车跟在艾忠义身后,买完一样,往车上装一样。自行车的车把、大杠、车后座已经堆挂得无隙可乘。艾早嘲笑父亲:“搬个杂货店过去,不是更便当? ”
艾忠义好脾气地笑:“到你上大学那天,也一样。”
艾早做个鬼脸:“我没这么麻烦,带着钱就行。”
艾忠义推心置腹地跟女儿谈心:“你觉得怎么样,这事? 对你弟弟是好还是不好? ”
“怎么会不好? 起码他两年之后不用参加高考。要换了是我,笑都要笑死了。”
“要真的是你,我也会笑。可艾好不一样。
你记得他那年去南京吗? ”
“那年他才八岁。今年他十四了。”
艾忠义叹口气:“我可不觉得他长大了多少。”
给艾好置办的东西堆满了一个小床,还放不下,长条凳上也搁了一些。李素清一样一样交代给艾好:被褥蚊帐怎么用,衣服要几天换一次,脏衣服怎么洗……她打来一盆水,随便泡进去一件衣服,示范着洗给艾好看:领口,袖子,前襟,下摆。肥皂泡在她手里聚成白色的一堆,发出噗噗的声音。她的手在水中灵活摇动,像一尾蹦跳的鱼。艾好规规矩矩坐在她对面,似看非看,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我妈妈终于停住手,忧心忡忡地盯住了艾好,感觉无比沮丧。
九月初,张根本从运输公司弄到一辆卡车,兴致勃勃地要送艾好去学校报到。因为车厢装了行李之后还是很空,我们一家人就都爬了上去,权当出门旅游。李艳华那几天肾病复发,脸上脚上都有点浮肿,所以她不去,留下来看家。
张根本说,从青阳到安徽合肥,要经过扬州,仪征,六合,浦口好几个地方,差不多一天时间。我们于是带上了茶叶蛋,馒头,萝卜于,还有装在军用水壶里的茶水。艾早问张根本,过不过南京? 过不过长江大桥? 他说不过,因为青阳和合肥都在江北,基本上沿着长江走吧。
不过他又说,如果我们想看看南京,回头的时候可以专门走一趟,绕不了太多的路。
艾早喜形于色,她对我说,她早就想去南京逛一逛了。我说我也是,我想去中山陵,还想去雨花台,城墙和夫子庙也想去,我要看的地方太多。
艾早和我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我们既新鲜又兴奋。我妈妈说她去过扬州,在教师进修学院读过一年书,那还是在生我和艾早之前。她记得扬州的瘦西湖,还有富春点心。“翡翠包子是碧绿碧绿的,咬一口直淌油,那真叫好吃。”
我们的口水从舌尖一个劲往外涌,想象不出来面皮碧绿的包子是什么样,不过光凭着“翡翠”
两个字,可以断定那是好东西。
扬州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公路仅仅是擦着城边而过,翡翠包子远在不可见的地方。
艾早扶着车厢站起身,又踮脚又昂头,还打了几个蹦儿,也没能看见任何一座可以代表扬州城的建筑物。她叹口气坐下来,最后又咽了一口唾沫。
从仪征再往前,有了高低起伏的山。现在想起来,那根本不能叫做山,充其量也就是丘陵地貌。可我们那一次稀罕得不行。从出生到高中快毕业,我们没见过比坟茔更高的土包包。夏末秋初,天蓝得透明,山青得如画,我和艾早扒着车厢板,怎么也看不够。我忽然想起来陈清风带我们去看过的试验林场,跟这里漫山遍野的树木比起来,那些林木又算不了一回事了。艾早感慨说:“怪不得陈清风总喜欢往外跑,外面的世界多大啊! ”
路上唯一窝心的事情是艾好晕车。他呕吐时,沉重的脑袋探出车厢板,肩膀一耸一耸地用力。李素清和艾忠义在后面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生怕他一不留神从车板上翻出去。早饭吃下去的泡饭和米糕喷射状地从他嘴里冲出来,被风吹出去好远,天女散花一样洒落在路面上。艾早皱着眉头喊:“好恶心! ”
张根本让司机停了车,把艾好换到前面驾驶室去坐。结果不到十分钟,艾好又吐了,把人家驾驶室都弄得污秽不堪,只好又换回来到车厢坐。张根本倒是没有责怪什么,他说:“可能卡车比较颠。过年回家的时候,坐公共汽车会好得多。”
其实从那时候就可以看出来,艾好在生活上根本就是个低能儿,他应该乖乖地躺在父母身边过上一辈子,放他出去独立会要了他的命。可当时大家都太兴奋了,超量的光荣和自豪把每个人都弄得晕晕乎乎,谁都没有站在艾好一边想想他的感受。
’车到合肥,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中国科技大学的校园。正是新生入学时,满校园飘扬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和旗帜,到处都是欢眉笑眼的姑娘小伙子,就连学校喇叭里不停播放着的,都是意气风发的《运动员进行曲》。张根本带着我们找到新生接待处,马上围上来一群人,惊奇万分地把艾好打量了一阵,七嘴八舌问了他好多问题。李素清一一地替他作答。末了她告饶似地哀求大家:“别问了吧,孩子小、怕生,别吓着他。”
后来我们见到艾好的班主任,才清楚,少年班的小孩子不只艾好一个,有人甚至比艾好更小,十三岁。那孩子跟艾好站在一起,瘦弱得简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