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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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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还不肯要,想退货,邮局领导是“三八式”老干部,根本不买工作队的账,坚决派定了我爸爸,爱要不要。我爸爸像只皮球一样被人来回踢了几遭,心里很郁闷,回到家里就长吁短叹,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倒是李艳华对我们下乡当伴娘的事情发生了兴趣,一个劲地问新娘子长得什么样,结婚穿什么衣服? 接亲用拖拉机还是自行车? 在我回答了一连串的“不知道”之后,李艳华忽然盯住我的脸,说出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人家请你们两个去,不怕抢了新娘子的风头? ”
    我长到这么大,李艳华第一次用这样隐晦的语言肯定了我。她其实还是在意我的。
    因为说好只出门两天时间,所以我们几乎是空手离开了家。实习医生在汽车站跟我们会合,买好了三张到一个叫“窑湾”的小镇上的车票。他随身带了一个鼓鼓的包,路上他告诉我们说,里面是他想办法从妇产科偷出来的一套手术器械,还有一些消过毒的纱布棉花什么的。艾早听他说到“手术器械”这个冰冷冷的名词时,身体开始微微地哆嗦,手脚也变得冰凉。
    她马上起身从实习医生的旁边挪开,换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好像这样一来就可以离那包“器械”远一点儿。
    窑湾镇是实习医生的姑妈家。他姑妈在镇上供销社做会计,看上去挺精明。当然他没有完全对姑妈说实话,只含糊宣称是帮朋友一个忙。这样一来,姑妈看艾早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善了,她认准了艾早是一个行为不检点的浪荡女孩,不停地用锥子样的目光在她肚子上扎来扎去。
    手术前,实习医生指挥我在厨房里烧开了一锅水,把几样叮当作响的金属玩意儿扔进去,煮了足足十分钟。捞出来之后,他又认真地用酒精棉花挨个擦了一遍。我觉得他还行,起码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我从小跟着李艳华往医院跑,他的术前准备工作专业不专业,我大概地能够判断出来。
    他一丝不苟地穿上一件崭新的白大褂,戴了手术帽,口罩,然后扎煞着双手,让我替他戴上一双薄薄的胶皮手套。之后他就清场,不让我呆在那间临时用于手术的屋子里。艾早可怜巴巴地要求了几次,他一点都不肯松口,理由是:家属不可以观摩手术。他用的“观摩”这个词把我们唬住了,这个词听上去很了不起,好像他已经是一个大师级的医生,每一场手术都可以称为经典,轻易不能让外人偷窥。
    我摸了摸艾早的脸,安慰她:“你不会有事。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会很疼。”她躺在两条长凳拼起来的“手术床”上,双腿绷得直挺挺的,自言自语。
    我建议她:“如果太疼了,你可以叫。你一叫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她点头,眼睛里汪起一泡泪水。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在里屋闷声闷气地哀叫。我说很长时间,是因为我没有表,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觉得手术进行得太长了,我坐在门外一根一根揪自己的头发,已经把头皮揪得麻木不仁。期间我还奔出去上了两趟厕所,每次只努力地挤出几滴尿水,可我就是觉得内急,觉得便意汹涌,不可遏止。
    我终于被允许进屋探视。艾早脸色煞白,死人一样地躺在长条凳上,头发湿得像是刚从水中捞出,一缕一缕地粘在她的脸颊,像是脸上爬了黑黑的蚂蟥。她已经没有力气抬手,只能让手指勾动着,示意我靠近她。
    “我还活着呢。”她细声细气地对我说了这句话。说完之后她咧了咧嘴,好像是笑。
    我发现艾早的裤子上全是血,条凳上和地上也全是血,那些沾着鲜血的棉花一团一团胡乱扔着,遍地开着红花一样,看上去触目惊心。
    因为没有开窗,屋里血腥气很浓。如果懵懵懂懂闯进一个来客,准会认为这地方刚杀了人。
    实习医生端来一只粗瓷的饭盆给我看,黏稠的一层污血中,汪着几小团紫褐色的烂肉一样的东西,他用镊子拨拉着,告诉我说,这就是胚胎。他说:“还好,它还没有发育,否则我会吐。”他又说:“也不知道是男孩女孩。”
    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抬手打他一个耳光。我痛恨他用这样的腔调谈论盆子里的东西,那是从艾早身体里活生生扯出来的血肉。
    这个狗狼养的东西,罪恶由他而起,可他居然这样的若无其事。
    艾早的下身一直在流血。实习医生带来的纱布棉花全都用光了,他给了我一块钱,让我去供销社找他姑妈买草纸。女会计幸灾乐祸:“这回知道吃苦头了? 癫狂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我很想告诉她:你侄子是杀人凶手! 可我那时没心思跟她理论。
    实习医生安慰我们:“出血是正常现象,子宫收缩才能帮助复原。普通经期还要一个星期呢。”
    艾早声明:“我不是怕流血,我是怕明天不能回家。”
    “干吗不能回家呀? 无论如何我要回去,不然明天谁替我值班? ”实习医生说得轻描淡写。
    他也许是故意要轻松气氛,可是屋里的空气仍然压抑。
    艾早蜷缩在两条拼起来的条凳上,看上去很不舒服。她不肯挪到床上去睡,怕身上不停流出来的血把人家的被褥弄脏。艾家的人在这些事情上全都很迂腐:自己都死去活来了,还想着不能给人家添乱。我坐在她旁边,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拿一根棉签沾着开水,湿润她干燥起皮的嘴唇。可是每次棉签一碰上她,她就会哆嗦,不堪重负一样。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生命那时候已经脆弱成了一张纸,任何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会把薄纸捅出一个洞。
    黄昏,供销社女会计下班回家,一眼就看出艾早的不对。她把实习医生拉出门,斩钉截铁说:“你不能让这个小烂货死在我家里。你现在就把她弄走,回青阳,或者送到镇上医院。”
    实习医生坚持:“明天就会好,真的。”
    “好你个头! ”他姑妈朝他吼着:“人是好是坏你看不出来? 这事我懂,我生养了三个,小产过两个,女人这时候该是什么样,我一搭眼就有数! ”
    实习医生这才慌了。其实他之前也不是完全不懂,而是从心里不愿意承认手术失败的事实。姑妈的一句话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惊出他的一身冷汗。
    人的自私,人的怯懦,人对自己错误行为的遮掩,对自己处理事务能力的可笑的高估,关键时刻暴露无遗。
    但是医生也不是傻子,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能够作出正确判断。他决定把艾早送到镇上医院。医院里有正规的妇产科,那些有经验的医生懂得如何收拾残局。
    艾早那时候非常恐惧,实习医生提出送她去医院时,聪明的艾早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摇头,反复强调一句话:“我要回家。送我回家。”她喘气粗重,因为开始发烧的缘故,脸色由苍白变成通红,一双眼睛也显得混浊无神。她用这双眼睛绝望地盯住我。我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她已经不再相信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她以为她快死了,死之前她要回到家里,要在父母家人的身边。
    我要求实习医生照她的话做,立刻送我们回家。他当时满头大汗,已经是精神快要崩溃的样子。事情糟糕到这种地步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他是家中的独子,因为某种关系被推荐读了大学,三年当中写批判稿的时间比读医书的时间更多,在艾早身上动刀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手术实践,他以为简单,结果却一塌糊涂。
    他会因为这次糊里糊涂的从医经历毁了一生。
    他脸上流着汗,可怜巴巴地对我解释,天实在晚了,镇上没有班车进城了,他和我两个人不可能步行二十里路把艾早背回青阳。“就算我们能背,她也折腾不起。”他哀求着,声音颤抖,稍不留神就会大哭出来。
    艾早蜷在条凳上听见了我们的争执,她拼尽全力说了一句话:“去给张根本……打电话。”
    我始终觉得世界上有事情非常奇怪,比如说张根本,艾家的人都对他嗤之以鼻,戒备防范,背地里骂他是小人,流氓,投机分子,骗子,喂不饱的狼,谁也不愿意沾上他的气味,连他的老婆李艳华都会时不时摆出一副清高女人的模样.把他扣在桌子的带脑油味的警帽用两根手指拎起来,扔到旁边,以示轻蔑。可是一出大事,夫家本能地要想到他,请他出场,靠他摆平。这种时候他就成了艾家的一件工具,逢山开山逢水过水的用着.没人再提他的小人,他的流氓,他的狗性和狼性。
    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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