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詹国滨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在江汉路上,倚靠一栋大楼的墙体小憩了片刻。
152 / 254
?2007?6
然后,詹国滨复又走近大树,和善地征求民工的意见,说:“我可以带走一片树
叶吗?”民工们连连点头。詹国滨优雅地弯腰,优雅地拣了一片树叶,离开了。 詹国滨来到滨江公园,在公共长椅上坐下。见四下无人,詹国滨泪眼模糊地抚摸 了这片树叶。之后他回忆自己十六岁那天这棵法国梧桐满树金晖的情形。渐渐地, 他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少顷,一个瞌睡醒来,树叶碎了。是的,一片枯树叶是 易碎的,它连夹在书本里都是经受不起的。詹国滨再一次回到原《长江日报》院 子。这一次民工看见他走过来,纷纷直起身,退在一边,满眼都是惊疑。可是詹 国滨只不过和善地要求让他剥一块树皮带走,民工们依然惊疑地看着他,小工头 出面大声说:“你不用征求意见。你要多少树皮就剥,拿了就赶快走!”詹国滨再 一次以优雅的态度弯下腰,用抚摸般的动作慢慢剥了几块树皮。只有他知道,他 这是在和这棵树告别。别了他亲爱的树,他的成名之树,他的辉煌之星,从此他 们将再也没有见面之日了。这些年里,詹国滨也经历了父母先后的去世。他也和 他们默默告别过,却都没有此时此刻的伤心欲绝。
回家以后,詹国滨脱下一身行头,从此再也没有打扮自己。 最后彻底断送詹国滨生命的,正是在餐馆的胡吃海喝。医生的诊断证明了这
一点。医生从詹国滨的血管里头抽血检查的时候,普通针管都抽不动,他的血液 脂肪浓度高到变成了粥。验血检查结果出来:严重的三高。医生都不用询问詹国 滨,就可以替他说出他的生活方式:长期在餐馆大鱼大肉,重油大荤。詹国滨用 眼皮眨眨表示了认可。但他认为他的发病是有诱因的,只是他不想再说话而已。 在发病的前一刻,詹国滨人是好好的。他收到柳熹一则手机短信:“经法律 许可,女儿已改姓,她现名叫柳杨杨,特此告之。”詹国滨反复地看这条信息, 这个时候他在吃一碗面条。这天他的晚饭酒肉多了,腹中发热,夜里看完电视, 自己就给自己下了一碗清汤面。詹国滨一边看信息,一边冷笑。他嘀咕道:“我
不在乎。” 他嘀咕:“我不在乎。” 他嘀咕:“我一点不在乎!”
突然,詹国滨筷子上的面条筛糠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吃惊地看着 从筷子上滑落的面条,像一个在考试中回答不出问题的学生。很快,面条从筷子 上全部滑落。紧接着,筷子也从左手掉了下来。他想挣扎却使不上力气。左半边 身体被分割了,分割得麻麻酥酥的。詹国滨一个仓促的动作,没有使他自己从椅 子上站起来,反而不听话地倾倒下去。他中风了。
詹国滨还没有突然中风就随风逝去的幸运,他在医院治疗多日。然后,在小 区拖着脚步,走来走去,流着口水,饭菜吃不到嘴里。他的眼睛反倒镇定孤傲起 来,混浊,阴暗,定定的,目光缓慢地移动或者完全不移动,也不再与人打招呼, 都是世间景物围绕他的流动。流经他的视线,不进入,径直流走。远去。波浪欢 腾。都不是他的。詹国滨被折磨了一年多以后,在一个闷热的夏夜去世,第二天 尸体就糜烂腐臭了。
柳熹代表詹国滨的财产继承人、他的女儿柳杨杨,出面处理了他的后事。詹 国滨也就剩下居住的一小套房子了。可是一个男人出现,向柳熹出示了借据。原 来詹国滨早在三年前,就把自己的住房作为抵押借了款。债主是姚丽夫妇。詹国 滨的确还是很有心计和魄力的,他用自己的住房找老同学预支了经费,开辟了自 己的社会生活空间,拥有了受人尊重的愉快的生活方式,让自己跟上了时代步伐, 玩火自焚。
在詹国滨生病期间,鲁火种看望了他好几次。鲁火种还是穿着八十年代初期
153 / 254
?2007?6
时兴过的丝光袜子和小方头皮鞋,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它们都被柳燕妮细心地
保存着,樟脑丸的气味若隐若现。鲁火种绝对不谈他们的过去,大谈社会保障体 系,臭氧空洞对于地球和人类的威胁,恐怖主义和精确制导导弹,地面与空中军 事科技的最新发展。詹国滨心想你穿成这样还跟我谈这些吗?他打断了鲁火种, 说:“你就不要给我谈了!”只有姚丽,她还想找柳熹要一样詹国滨的遗物。一张 照片。那张他们十二个同学好友的合影,她自己的那张弄丢了。柳熹本来嫌烦要 拒绝,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好的”。因为她看到了姚丽眼睛里头的清亮和孩子般 的天真,柳熹简直想象不出这样年纪的女人,凭什么还会保持这样的神情。柳熹 回家清理遗物找出了照片,这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的照片。当年詹国滨是多么英 俊的小帅哥啊!而姚丽的小模样,完全是现在的章子怡嘛。从姚丽含羞带怯紧紧 依偎詹国滨的情状看来,那天他们一定有故事发生。柳熹来了兴趣请姚丽见面喝 茶。连同那张合影一起,柳熹把詹国滨个人所有的照片都给了姚丽。柳熹问:“你 愿意保存吗?”姚丽说:“我愿意。”柳熹说:“我能知道你们当初发生过什么有趣 的故事吗?”姚丽说:“没有发生任何故事。”
“那么”姚丽说,“我可以向你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柳熹再也想不到的是, 这个眼水依然清亮的女人,她的要求居然是:“请你不要再说他是香烟灰。”
“什么?” 好久好久,柳熹依然是一脸的迷惘。世上有什么话,还可以从头说起呢。 空巢颂
湛容 一
空巢者,小鸟尽飞,只剩老鸟的巢穴,是之谓也。 聪明的人类借用这种鸟巢,形容那儿女不在只剩下了老人的家庭。人们想象
着这家里的景象无非是:空空荡荡的四壁依旧,桌椅依旧,床褥依旧,碗筷依旧; 只少了那人、那笑、那哭、那叫;那喧嚣,那声响,那繁琐,那日理万机的操劳…… 好一个空字了得!
因而,人们提起空巢,总不免些微的惆怅:总想象着那白头老者无言枯坐的 身姿,想象着那日日夜夜的死静;想象着类似单身牢房的无助与绝望……简而言 之:非人的日子!
这类关于空巢的论点,您可以对任何人发表,只千万别当着张仙北先生的面 儿说。要是被他老人家听见,肯定把您批得哑口无言,出门儿找不着北在哪儿, 不信您就试试!
张老先生敢于如此大言不惭,自然有他的独门秘诀。否则,借他个胆儿,他 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套用歌颂“社会主义好”的调子高唱:空巢就是好,就 是好,就是好!
其实,张仙北先生只不过一俗人,且长得是瘦高无肉双颊深陷其貌不扬,只 有一双大眼睛略显晶莹。如果说他有点专长,那也不过是他懂点儿中国历史。这 倒也顺理成章,因为他老人家在中学教了一辈子的中国历史。从二十二岁大学毕 业直至于六十二岁退休,掐指算来,也有长达四十年的光阴消磨在那三尺宽的讲 台之上。年复一年颠来倒去的讲呀讲,从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他是滚瓜烂熟 全在脑子里,备课只是习惯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职业,也因为爱好,闲来无事捎 带着他还喜欢读点儿唐诗宋词,外加《史记》呀,《论语》呀,《庄子》呀,《孙 子兵法》什么的……与众不同的是,他有本事把古人的伟大思想应用于自己渺小 的生活之中,而且沾沾自喜地称之为学以致用心得多多。
154 / 254
?2007?6
“嘟……嘟……嘟……”张仙北家的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
张仙北先生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家?就算以他缓慢的节奏,买完报纸再 买点菜,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呀!他今儿上哪儿蹈罡达去了?
事实是,他老先生根本没心思蹈罡达,他巴不得一步跨进家门,立刻躺下才 好呢。只可惜,他想早点到就能早点到呀,门儿都没有!谁拦着不让他回家了?没 人拦着他。那他赖谁呀?赖大马路!
胡同口的马路被挖开了。大街上尘土飞扬乱七八糟,两边的铁栏杆威然耸立 晓谕市民:不得越雷池一步。张仙北去超市时,就多走了半站路到十字路口过的 马路。那时,他老人家才从家里出来还算精神抖擞,多走这点儿路不含糊;买完 菜回来可就不一样了,两条腿好像是借来的,你想抬它们根本不听指挥!一想到 回家还必须绕道而行,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