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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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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赤裸着身体,这儿那儿地挑选她要穿的衣裳,神情无比坦然。她在一个男人面前走来走去,仿佛仅仅因为是夏天,因为一点儿也不冷,所以不需要穿衣裳。男人看着她,有些激动,但父亲知道那不完全是性欲,而是这个女人对这个男人的毫无防范之心使他感动,使他惊叹,使他按捺不住地要以什么方式表达这种感受,以某种形式确认和肯定这感受,以某种极端的语言来响应她,使她和他都从白天的谎言中倒戈反叛出来,从外面回到家中,从陌生的平安回到自由的平安里来。而这时,那极端的语言就是性,只能是性,虽然这语言仍然显得非常不够……
  父亲似乎刚刚发现,母亲已经老了,她有点儿老了,正朝向老年走去,她在发胖,腰粗了,肚腹沉重,岁月使她不那么漂亮了。你还爱她吗?如果她已经不再年青不再那么性感,你还爱她吗?当然,毫无疑问。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试图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只有父亲他自己知道,他曾与一个年轻的女人互相迷恋过,那个女人,比母亲年轻也比母亲漂亮,没有哪点儿不如母亲,父亲借口出差到她那儿去住过……那个女人要他作出选择,选择一个,“你应该有点儿男子汉气概,到底你最爱的是谁?是我还是别人……”这件事没人知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事,过去有过,现在和将来还会有,男人或者女人都可能有,是谁并不重要。母亲不知道这件事,她没有发觉,为此父亲至今有着负罪感。最终父亲作出了选择,还是离开了那个女人,回来了,回到母亲身边。为什么?男人自问,但无答案,或者答案仅仅是他想回来,确实想回来。这就是爱吧。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不如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得不回来,而是因为他确实想回来,父亲想,这就是爱情。
  “女儿,她说什么?”母亲问。
  妻子回头看丈夫,发现男人的目光在摇荡,女人才发现自己的样子,低头会意地笑一下。然后她披一件睡袍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并不是为了躲藏,也许是为了狡猾或是为了隆重。
  男人记起了南方,在南方,若干年前的一个夏夜,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的裸体时的情景。那时女人羞得不肯解衣,男人欲火中烧甚至有些粗暴,女人说“别别,别这样”,她挣脱开他,远远地站着十远远地看他,很久,喃喃地说“让我自己,好吗?让我自己,让我自己给你……”,然后在男人灼烈的目光下,她慢慢敞开自己,变成一个无遮无掩的女人。“让我自己给你”,这句话永远不忘,当那阵疯狂的表达结束后,颤抖停止,留下来的是这句话。永远留下来的,是她自己给了你,她一心一意地给你,那情景,和那声音。她要你,她要你要她,纷乱的人间在周围错综交织,孤独的地球在宇宙中寂寞地旋转,那时候,她向你敞开,允许你触动她,触动她的一切秘密,任凭你进入她,一无牵挂,互相在对方全部的秘密中放心大胆地呼吸、察看、周游和畅想。在那南方的芭蕉树下,月色或者细雨,在那座只有虫鸣只有风声的南方的庭院里,“让我自己给你”,正是这句话,一次又一次使男人兴奋、感动、狂野和屈服,留给他回味和永不枯竭的依恋。
  父亲和母亲开始做爱。
  他们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凡间所未有的形式,外界所不容的自由的诉说和倾听,让一切含羞的花草都开放以便回到本该属于他们的美丽的位置。
  那就是他曾经流浪,但最终还是要回来的原因吧?
  那就是她曾经也许知道了他的沦落,但终于不说,还是救他回来的原因吧?
  男人在喷涌,女人在流淌。
  夏夜,星移斗转,月涌月落。
  父亲,和母亲,在做爱。
  这样的时候,女儿一天天长大。
  父亲和母亲听见,女儿,那夜很晚才睡,女儿屋里的灯光很久很久才熄。
  父亲想起那个名叫L的男孩儿,想起自己和他一样年纪的时候,父亲像我一样,为自己庆幸,我们躲开了一道危险的门,我们看见L走了进去。
  父亲问母亲:“为什么,性,最要让人感到羞辱?”
  母亲睡意已依:“你说什么?哦,是的。”
  父亲问:“真的,很奇怪。人,为什么会认为性,是不光彩的呢?最让人感到羞辱的为什么是性而不是别的?为什么不是吃呢?这两件事都是生存所必须的,而且都给人快感,可为什么受到这么不同的看待?”
  母亲睁开眼,翻一个身:“哦,睡吧。”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嗯?”
  “是,很奇怪。睡吧。”
  父亲问:“女儿,她应该懂得爱情了吧?这样的年龄。喂,你像她这年龄的时候,懂了吗?”
  “我忘了”
  “至少,对男孩子,你们开始留意了吧?”
  “可能吧。可能有一点儿。”
  “什么感觉?主要是什么样的感觉?”
  母亲那边响起鼾声,且渐渐沉重。她年轻时不这样,那时她睡得轻盈优美。
  半夜,男人从梦中醒来,依在女人肩头,霎时间有一个异常清晰的灵感:“喂,喂喂,我想是这样,因为那样的时候人最软弱,那是人表达自己软弱的时候。”
  母亲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星空,让父亲弄得睡意全消。
  父亲:“表达自己的软弱,即是表达对他人的需要。爱,就是对他人的依赖,对自由和平安的依赖,对依赖的依赖,所以……所以……”
  母亲:“所以什么?”
  父亲:“所以那是危险的……”
  母亲:“危险的?”
  父亲:“你不知道他人会不会响应。是响应还是蔑视,你没有把握。”
  父亲和母亲,男人和女人,他和她,或者我和你,默默无语遥望星空……
  93
  因此,模糊的少女T,在诗人L初次失恋的夏天重新分裂为N和O。这最先是因为少女o爱上的是少年WR。
  少女O这清晰的恋情,使模糊的少女T暂时消散。
  WR跟着母亲从农村来到这座城市,在那所庙院改成的小学里读书,他的第一个朋友就是O。待他高中毕业,闯下大祸,又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记得他的最后一个朋友,还是O。
  很多年后,时代有所变迁,WR从罕为人知的西部边陲回来,我们一起到那座庙院里去过一回。那时,我们的小学已经迁走,往日的寺庙正要恢复。我们在那儿似乎察看我们的童年,看石阶上熟悉的裂缝和残损,看砖墙上是否还有我们刻下的图画,看墙根下的草丛里是否还藏着蛐蛐,看遍每一间殿堂那曾是我们的教室,看看几棵老树,短暂的几十年光阴并不使老树显示变化。每一间教室里都没有了桌椅,空空的,正有几个僧人在筹划。僧人问我们来干嘛,从哪儿来。我们说,我们在这儿的每一间屋子里都上过课。一位老和尚笑着点头,说“希望你们以后还来”,其他几个和尚看样子年纪都不超过我们。
  “你是在每一间里都上过课吗?”
  “每一间。你呢?”
  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们曾在同一个空间里读同样的书,在相同的时间里,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想近似的事。时间或者空间的问题罢了。印象与此无关,不受时空的妨碍,我现在总能看见,在那所小学里我与WR同窗就读。如果这样,我又想起那个可怕得让人不解的孩子,当然他也就与WR同班。那时,夏天过去了很久,庙院湿润的土地上被风刮得蒙上一层细土,太阳照进教室的门槛,温暖明亮的一线在深秋季节令人珍视。他来了,男孩儿WR站在门外的太阳里。向教室里看。有人说:“看,一个农村来的孩子”。一看便知他来自农村,衣裤都是黑色土布缝的,身体非常强健。老师进来,对全班同学说:“从今我们又多了一个新朋友。”他迈过门槛,进来,站着。老师说:“告诉大家你的名字。”他说了他的名字,声音很大,口音南腔北调,引起一片哄笑。老师领他到一个空位子上坐下,那位子正与小姑娘o相邻。我记得小姑娘O没有笑,或者也笑了。但又忍住,变成对WR欢迎似的微笑。0柔声细气地告诉WR应该把书包放在哪儿,把铅笔盒放在哪儿,把铅笔盒放在课桌前沿正中,把课本放在桌子有边。
  “老师让你把书打开,你再把它拿过来打开,”小姑娘0对他说。
  “好了,”小姑没O说,“现在就这样,把手背到身后去。”
  “你叫什么?”男孩儿WR问,声音依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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