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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可以了。
在我们村,早晨一出太阳,持有富裕中农成分的,男人在矿上、口外、公差的女人都爱到村口的沱边洗青麻、洗箩筛、洗鸡食槽子和刷砧板,刷床子,她们不到沱边不生气,一到沱边就骂人、打架,不打入沱中不算完。都让富裕闹的!贫农和地富反坏分子羡慕地说:吃饱的人有多好!帮腔的,拉偏架的,往沱里甩石片的,再一搅和就成了闹戏,闹戏,闹戏,越闹就越有戏,这会儿一想,就想有一把煮山药蛋或一碗糊糊有多好,“早饭给我留了么?”我忍不住又问江老师。
“每人一把煮黑豆,不超过百位数,你不吃也罢。”江老师轻松地说完,又向往地对我说:等我好好煮一锅米饭吃完了,我就可以证明域中的类域论、自守函数的应用可能,因为数学家往往在并不考虑对外界的应用时才越能取得卓越的成就。你们愿意为羊死或羊活的工作与我无关,《史记》“孔子世家”一章中有“眼如放羊”的名句,羊通阳,你去和刘主任说,我在为数学放羊,别让任何人干扰我。
这回轮到我发话了:“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我和刘主任是说不着的。”
“要是有人问起我,你说不知去向总可以吧?你连埋伏都不会打吗?”江老师正退一步说,小程老师气喘吁吁跑来,他边跑边朝江老师招着焦急的手势,人未到声音先到:“地区教育局和县里的领导都来参观我校开门办学的经验,贾校长领着三个班去焚烧病羊,方向明领着两个班给病情较轻的羊熬中草药兼消毒羊舍,张菊花负责教学,命令你给羊解剖,同学们和地县领导早都在打谷场等你等得不耐烦了,说什么的都有。”
“你和小侉子先去,我随后就来。”江老师说。
小小的一条土街,一孔孔窑洞座北朝南,有的挂着砖面,有的没挂,但鸡也进窑,猪也进窑,狗也进窑。江老师的目光把它们送进窑之后,转身对小程老师说:“比比它们,我活的比负数还可怜。”
小程老师不肯定地点点头,扯着我就跑。我一手捂着伤口,一手被小程老师牵着,等我俩赶到场面时,只见庄稼重石老师魏丰燕等人在场窑洞那黑色的门楣走过来、走过去地打量着我和小程老师,石老师把一把手摇钻递给了庄老师后,喊道:“铁丝呢?”
魏丰燕不把铁丝递给石老师却递给了我,这样,我就来到了石老师和庄老师身边。我还从庄稼重老师身上闻到了去势羊特有的煤油味道。
庄老师用手摇钻在羊的尸体上钻穿了指头粗的洞,串进去绞成铅笔粗的铁丝,并把它弯成环状。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S形的铁钩时在手上掂了掂之后挂在上面,靠它钩住一只濒死的羊,尽管庄老师、小程老师都认为那是只死羊,但当深栗色的铁钩从羊的后腿腱筋空隙哧地穿过时,那羊的眼睛望着蓝天,整个身体像在苍穹下醉态中伸展……倒挂着的羊看上去要比它躺卧、疾走时显得大,显得蓬松,显得舒坦。
张菊花问我:“江老师怎么还没来?”“上刀山下火海去了,”我说。“他倒底来不来?”魏丰燕关心地问时,我就说:“等西瓜长出豆角了,他就来了。”“好,那我们就不等他了,”张菊花干干地拍了两下巴掌,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耳朵边说:“首先,让我们一起背诵毛主席《实践论》暨《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264页的一句话:知识的问题,准备好,预备——起——!”
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问题,来不得半点的虚伪和骄傲,决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诚实和谦逊的态度。
同学们背得又齐又响,给足了老师们面子。张菊花紧着对老师们招呼:“雷厉风行!雷厉风行!”
“你来还是我来?”庄老师这样问石老师时,是注意到几个女生吓得嘤嘤哭泣,石老师也一个劲儿用洁白的绣花手绢擦拭着镜片上的尘土,她戴着甜白一色的乔其纱丝巾,丝巾的各角拓着四朵霁红的玫瑰,每一朵都有少女的耳朵大小,在薄如蝉翼的素面上有比羊皮纸厚的花朵,娇绒绒地生息。石老师如轻盈的仙人,在花间游赏般地迈着小鱼衔玉般的莲步滑到庄老师面前,她笑得比篦梳还要密,就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风把石老师的丝巾吹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时,我与打谷场听到了如下对话:
我怎么办
我和她毕竟是夫妻
心虚了
她是无辜的
是你厌倦了
谈不上厌倦,不想折腾了
折腾
我对不起你还不行么
打谷场实际坐落在一片塬上,此前曾是阎锡山的演兵场。我手插兜回到班集体的队伍里,盘腿坐在了胖得盘不了腿的魏丰燕身边,又用手戳了戳她那肥滚滚的肚皮,说大象都比你婀娜。
本来是庄老师操刀的,可是,当庄老师用刀子在羊的颈部咽喉居中切开一个直口之后,没有淤血流出的情况让庄老师多少有些惊讶。他用大拇指使劲地搓着手心,手心的皮屑纷纷地落下,揭发了庄老师体内缺乏维生素B1和核黄素的事实。庄老师拍拍死羊的脖子,发现从刀口内侧突然涌动出一个血泡,令人想到那是吹糖人的手艺,他心口咯噔一跳,觉得石老师那一瞥把他看穿了,也把他照亮了。庄老师下意识地扔下解剖刀后,不安地走到在石老师面前。
石老师看到庄老师满是皮屑的手掌皲裂,沁血,在灰色的鳞屑中央,针尖大的丘疹向外缘生长,她一直给他买核黄素、菸酰胺及硫胺片,给他做用南瓜、胡萝卜镲成丝,拌上面,摊烙的煳饼,汉代张骞为断思乡天天吃煳饼,她这样告诉庄老师的同时,就不去想念爱德华七世大街(今上海延安东路)上的酒吧咖啡的香气,沙利文的蛋糕,赛维纳黑苦的摩卡,埃及烟草,伏特加酒和为平淡而平淡的无数个下午的美妙了。石老师似乎看不到一情生二情,二情生三情,三情生万情,她无声地捡起庄老师扔下的柳叶大的解剖刀,非常干脆地用刀尖挑断了羊的气管、血管。
石老师注意到陆陆续续还有豆腐花状的血块软软地从血管里滑出来,她双手做着卡脖动作,把血块迅速清理走了,她的手指手背的肌肉紧张僵硬,出现微细的痉挛。石老师长出一口气,停顿片刻,用刀尖沿死羊的腹中线从上向下经过肛门挑至尾尖。刀尖与羊的皮肤接触的倏间,发出瑟瑟沙沙在宣纸上走笔的声响,发出雨滴阶声,雪洒窗声,棋子落声和一块老蓝布似软软绵绵擦抹灶台的声连声。石老师再操起刀,用刀尖挑至羊的嘴角时,不知是下手重了,还是没到庖丁解牛的娴熟,死羊的喉咙中似有三两声闷闷的桐木撞击柏木的声音传出。
按照羊的解剖原理,羊的阴囊是不必挑开的,但是,石老师也挑开了。她像红案大厨挤肉丸一样,用大拇指的指甲盖挤出了粉青色的睾丸,交给了庄老师。
庄老师掂量铜钱似的把羊睾丸抛了抛,訇然作响的一幕是和他有关的多少年前——明天到照相馆照相去喽!父亲庄严宣布之后,全家洗澡的洗澡,剃头的剃头,翻箱倒柜找衣服的翻箱倒柜找衣服,他坐在床边,母亲蹲着,右膝盖触地在给他的开裆裤封裆,银针在他的裆前如灰尘在耀眼的光束中飞舞,不论什么都有了生机,包括母亲那张难得的黄栌色的笑脸……手中两枚鸽蛋大小的睾丸如丝绸一样滑软,又如存储在窨子里多日的冰冷的槟果,那是何等精玄的渊薮——石老师一次次爬下爬上取出来给他吃。
一对苍蝇伉俪以轻飘飘的姿式落在庄老师胳膊上,它们那精细长满绒毛的腿脚活动一番之后,就跪下不走了。庄老师在赶跑苍蝇伉俪的同时看到石老师围着死羊转了几遭,然后甩了甩粘在刀刃上的血污、粥状的栗色粪便、蜜一样稠的黄色唾液,又抖了抖手腕,又一次紧紧地攥住了羊腿,并在羊的蹄冠处划开了环形切口,死羊的蹄子似有再生的疼感,在下刀的一倏抖动不已,一些粉末状的死虮子纷纷掉落时,石老师从羊腿底部,平直毛与绢纹状毛的分界处把刀尖埋了进去,羊皮被挑开时脆裂有声,从羊的后腿伸展到肛门时运行平稳,走刀的速度近乎滑翔。而当刀尖再次从前肢穿越到羊的胸中线时,不知是碰到了软骨还是刀钝了,使石老师不得不多用了一些手腕及手臂的力量,完全是下意识,她的嘴咧得右下斜,龇露的牙齿又白又齐。
恰在这时,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