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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凡应承下了,答应下了,答应让这苦命的女子,有一天过上有家有业的日子。可是,这一天,是哪一天?许凡不知道。他还没走累呢,他两只脚板,磨成了铁脚板,两条腿健壮结实,有的是走遍千山万水的力气。他们翻过了大青山,在河套平原上,揽工,干活,没活干就乞讨,无牵无挂,就这么,一天一天地,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后大滩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村庄,叫黄羊沟村,正赶上麦熟,有户人家雇下了许凡割麦子,这人家,人手少,地多,实在忙不过来,粉洞就帮这家的女人给揽工的人做饭。两口子,夜晚就宿在人家的牲口棚里。有一天,粉洞做罢饭,在院子里乘凉,忽然瞅见人家屋子里,炕上,放着一个纺花车。粉洞看呆了,不知不觉地,起身来到屋门口,倚住门框,屋里可真亮堂啊,阳光洒了一炕,那纺车,金灿灿的,像架金纺车。粉洞看着看着,看湿了眼睛,心里有处地方,像绽开了缝似的,汩汩地,涌进了光去。这天,许凡收工回来,她把许凡拽到了这屋门口,指着那纺车,告诉他:
“我会纺花,”她说,“从前,我一天能纺一斤花哩。”
她的脸,因为兴奋而红着,眼睛又黑又亮,两朵黑花似的,原来她的眼睛这么好看!许凡从没见过她这样子,她站在人家的屋门口,痴痴地,迷恋地,像看宝物似的看着一架纺车,居家过日子的乡村人家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许凡心痛了。
“粉洞,”他说,“割完麦子,咱们相跟上,回家去。”
两个月后,他们到家了。家虽说早已是一贫如洗,可到底还有遮风挡雨的三间窑,有平展展的大土炕,有盘可以起火烧锅的灶,三间窑,一明两暗,从前的门窗都让问俊 英劈了烧了火,他走后,他大哥胡乱卸下一扇破柴门,凑合装上,好歹算是替他守了这个家。三间窑,坐北朝南,东西两厢,粉洞东看看,西走走,在东厢坐一坐,在西厢又坐坐,怯生生,像个好奇又认生的孩子。半夜里,她推醒了身边睡着的许凡,问道:
“哥啊,你没有弄错吧?这真是咱的窑,咱的家?”
她的麻脸,离他很近很近,像要贴到了他脸上,月光洒在那上面,仁慈地抚平了一粒粒麻坑,月光也满满地丰腴地洒了一炕。这女人,记不住多少从前的事,记得的,就是一天一天地,走在路上,睡破庙,睡牲口棚,睡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从没有、从没有睡过这么一铺平展展的炕呢!这平展展的、辽阔的大炕都让她糊涂了。他伸过胳膊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这是咱的家,咱的窑,就是少一架纺花车,粉洞,我会给你置下。”
“好炕啊!”粉洞心满意足地叹息。
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她温暖、信赖地笑着,出出进进,忙里忙外,拾掇完这儿拾掇那儿,村里人看着这婆姨,看出了她不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原来许凡领回个疤子脸的痴婆姨!后生们取笑许凡,戏咪则当面“疤子,疤子”地喊她,一村人,背过身去,都是“疤子,疤子”地叫,话说得也不好听,说,鳖骨子配疤子,真是歪对配歪对。
这一天,黄昏后,许凡端着饭碗来到饭场,大槐树下,早巳聚了一群吃饭的爷们儿,大家凑在一起图个热闹。一个后生家看到许凡远远走过来,脱口就说:“你那疤子婆姨给你做下了啥饭食?”
许凡微微一笑,咳嗽一声,用手里的筷子“当”地敲了一下碗沿,亮开喉咙就是一句唱:
伢看见咪粉洞疤——
这是在叫板了,在土语里,“伢”,就是“你们”的意思,而“咪”,则指的是“我们”,许凡一开口用的就是复数的人称,他不是一个人,他和粉洞一起,要向这一群人叫板。他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一口气唱下去,他唱道:
伢看见咪粉洞疤,
我看见是一朵花,
蒸碗脱擀面炸麻花,
你想吃啥能做啥。
不要看咪粉洞疤,
会过日子会持家,
一天纺过一斤花,
就是没啦个纺花车(cha)
自古歪对配歪对,
瘸驴驮的烂口袋,
老婆丑陋人不爱,
我可把她当宝贝。
唱到最后一句,许凡收敛了他惯有的嬉皮笑脸,两眼炯炯地、尊严地扫向树下的人们,人们不笑了,人们被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新鲜的许凡震住了,这是一个他们不了解的许凡,不了解的男人,堂堂男子汉,被温暖和爱意所笼罩,尊严,不可凌辱。树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心里不知为何生起了一点点、一点点敬意。而真的鸟雀,一大群,在被晚霞涂染的天上盘旋着,准备归巢了。
现在,让我们迅速跳过一大段珍贵的岁月,回到我所熟悉的20世纪70年代。
20世纪70年代初叶,是个严峻的年代,这一天,许家峪的社员们,正在大寨田里干活,忽听有人喊:
“许凡回村了!许凡回村了!”
远远地,黄尘大路上,走来了“盲流”许凡,不是一个人,是一大家子,婆姨,儿子,还 有担子里担着的最小的“戏”。几年不见许凡了,几年没有听过他的秧歌,人们很是想念,性急的后生家撂下锄头就往大路上跑,一边跑一边喊,“许大叔你可是发下财了?”
许凡肩上挑着担子,担子里,一头是床破铺盖,一头是他最小的“戏”。一家子,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裳脏得不能看。许凡四十出头的汉子,却是满脸皱纹,皱纹里都是煤灰和尘土,乍一看,像六十多岁的老头。
人们一看这一家人凄惶的样子,噤了声,最爱嬉闹的后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好没话找话说:
“呀,宝安长下这么高了!”
一群人簇拥着这一家子往村里走,没人说话,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看见村口的神树了,神树下,也站下了人,是听说了这一家子回村的消息。乡亲们站在那里,沉默地迎接着这倒运的一家老小重归故里。许凡心里一热,可他不习惯这隆重和沉痛,他望着他的乡亲们笑起来,露出满口的白牙,白牙把他的脸衬得更黑了。许凡笑着和乡亲们打招呼,一开口,没说话,先就是四句秧歌:
许凡没听党的话,
把个算盘拨拉差,
引上老婆走南下,
飞起得了个落不下。
这一唱,把人们都唱乐了,哗一下,乡亲们围住了这流浪归来的一家子,开始问长问短。两年前,许凡穷得活不下,卖了他的三间砖窑,引上老婆戏咪,说是要到晋西南一带谋生,听说那里地广人稀,好活人。可看起来,哪里也没有好活人的地方啊!妇女们给这无家可归的一家子端来了水和糁糁饭,家家都没米下锅了,家家锅里煮的都是高梁糁糁,孩子们举在手里吃的,是“到口酥”——糠窝窝。
“许凡啊,在南边也站不下脚啊?”人群里最年长的长辈开口问了。
许凡喝了糁糁饭,有了气力,脸色活泛过来,又接过谁递过的一袋烟,抽了两口,然后,长嘘一口气,一气唱起来:
瓮瓮上敲一下呔呔地响(xi)
笤帚帚也扫不得半升升米,
油盐炭火无处取,
实在养活不了伢娘母咪。
引上老婆担上戏,
一跺脚离了许家峪,
河里洗脸庙里睡,
进村先受狗的气。
因为家穷出了门;
外面到处扣浮人(盲流),
一分钱也没挣成,
回来更比走时穷。
比起二三十年前,他的声音,有了生活的泥沙和重量,不再像从前跑马似的嘹亮和空旷,可是,却往人的心里钻得更深了,深得叫人受不住。妇女们有的已经哭起来,可他还唱个不停。据说,那一天,这个秧歌王,他一口气唱了有三十几首呢,他把这出门在外所受的那些悃惶,还有如今卖了窑洞无家可归的苦情,唱了个千回百转,淋漓尽致:
回家来路过小湖沟,
双眼噙着泪颗颗,
晓得回来也没走处,
佛店庙坐到j老晌午。
看咯有家家难归,
家里难做无米炊,
戏咪年幼老婆痴,
人穷活着不如鬼。
外流二年跌下空,
又遇今年灾情重,
吃了上顿没下顿,
几时能撂下这打狗棍……
他唱啊唱,到最后,妇女们呜呜哭成一片,哭许凡一家,也是哭自己,哭这难活的日子。谁家没有伤心事啊,谁家锅里不是煮得黑乎乎的高梁糁,吃得戏咪拉不下屎;戏咪看见大人们哭,也跟着响亮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