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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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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啊,我哪能清唱?别把人牙齿笑掉了。”
  “为啥不能清唱?你的嗓子好,字正腔圆,既富有韵味,又善于表情,再加上你容貌美丽,妩媚多姿,一走出台口,包你压得住观众。”
  “尽是你想的好主意——我才不在大庭广众面前出洋相哩!”
  “我的话,包你没有一个错。陈市长和许多首长要参加联欢晚会。你唱了,一定很叫座。”
  “我不唱。”
  “节目单上我给你排好了,不唱怎么行呢?那不是坍我的台吗?”
  她心里拿不定主意,能在台上表演表演,很多灯光对着她,很多眼光望着她,听她唱。上海党政首长也在听,马上一定在上层人士当中传开了,说不定报上还要发消息哩。一种虚荣心理支持着她把这个节目答应下来。但一想到从来没有登过台,只是在家里跟冯永祥哼哼,突然登台表演,要是唱错一句半句,真的要笑掉别人的牙齿。林宛芝这个脸搁到啥地方去?她又有点吓咝咝的,她看冯永祥那股焦急劲,有点同情他,小声地说:
  “不唱不行吗?”
  “当然不行,节目单已经去排了,我把你的节目排在后面一些,那辰光党政首长都来了,大家都听你唱。”
  “那我更唱不出来了。”
  “别怕,有我哩。”
  “那有啥用场?你在台下,我在台上,出丑的是我。”
  “你出丑也就是我出丑,你别把我当成外人看。我怎么会让你出丑?”
  她不信任地向他撇一撇嘴,着急地说:
  “好久不唱了,都生疏了。”
  “我不是来教你吗?”他拍她的肩膀说,“她们两个不在,个别教授,今天努把力,明天一定唱得刮刮叫。”
  “《宝莲灯》的唱本还在楼上哩。”
  “上去拿好了。”
  她慢慢走上楼去,他也慢慢跟她上楼,一同走进她的卧房,他顺手轻轻把门关上。她找到唱本,请他一同下楼去唱,他说:
  “这里好,安静一些。”
  “不,还是下楼去的好。”
  “在楼上学戏怕啥?快坐下来,我教你唱。”他一把把她拉在沙发上坐下,说,“你先唱一遍给我听。”
  她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想站起来,可是她两手叫他抓得紧紧的,她没有办法,只好唱了。她说:
  “我好久不唱了,忘记的地方可要提我。”
  “这没有问题,你大胆地唱吧。”他嘴里给她哼着过门。
  她细心地唱道:
  “站在屏风外,侧耳细听……”
  她唱完了。他又叫她唱了一遍,教她怎么练腔。她很快学会了。他拍掌笑道:
  “你真会运用嗓子,深得控纵之法,唱得有味极了。”
  “又来笑话我了。”
  “一点不开玩笑,你唱得有感情,把声音,字意,感情三者融而为一,不是无情之曲,是有情之曲。这一点最难得了。有人可以唱得一字不差,一音不错,但不是心唱,而是口唱。你呢,完全是心唱。程砚秋说过:即使‘五音’准,‘四呼’清,如果没有感情,只能算做一个唱歌道人,而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你不但很能理解王桂英的感情,而且善于表达感情,实在是难能可贵,太不容易了。你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
  “没那回事,刚学了两天,就变成艺术家了,你把京剧讲得这么容易。”
  “艺术这种事体,说容易,真容易;说难,可实在难;有的人唱一辈子,也只是一个唱歌道人;有的天赋高,又聪敏,不消多少辰光,就是艺术家。你就是后一种人。”
  “我才不信哩。”她心里想,这大概和老师教得好有关系,要是唱得真好,可要好好感谢老师哩。
  “青衣这种角色的特点是肃、婉、静。”
  “什么速缓进?”她学出兴趣来了,不解地问,“怎么又要速又要缓?”
  “不是这个意思。肃是严肃正气,具有坚强不移的志气。婉是美好与和顺,俗称贤慧。静是安静,端庄,举止要有大家风范。这些特点,王桂英都有,你唱的辰光,站在台上,再注意这些特点,那就尽善尽美了。”
  “这么难,我不唱了。”
  “难是难,但在你却一点不难。刚才你唱,已经有这些特点了,现在告诉你,你稍微再注意一下,那就更好了。”
  “真的吗?”她低声地问。
  “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的话吗?”
  她的脸红润润的,心里很高兴,涂着红艳艳蔻丹的食指向他指着,说:“我才不相信哩。”
  朱瑞芳从南京路赶到马丽琳家,恰巧她出去了,她留了一点糖果给马丽琳,便回来了。这时,徐守仁伸着两只大腿,疲劳不堪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口大口喝着浓茶,那杯子里尽是茶叶,几乎看不到一点水。他的额角上不断渗透出黄豆大的汗珠子来。她脱下黑呢大衣,放下手里的黑漆手提包,走过去,抚摩着爱子的额头,担心地问道:
  “你生病了吗?”
  “没有。”他低声地说。
  “气色不好?”他回来要老王泡了茶,痛痛快快喝了一阵,很解渴,又在沙发上休息了半晌,精神恢复了。听娘这么说,他扬起眉头,想起今天过的很有意思,眉宇间抖然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来,声音却有点嘶哑,“我气色很好。”“唔,这会好一些了。”她认真地一看,高兴地说,“嗓子怎么哑了?是不是感冒?”
  “不是,我到区工商联做宣传鼓动工作去了。”
  “要你宣传鼓动啥?”
  “我们工商界青年突击手队,配合市工商联,推动工商户自愿愉快地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保证做到合营生产两不误。”
  “不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管这些闲事做啥?”
  “怎么是闲事呢?这是国家大事体啊!好多人参加青年突击队哩,我们看清了社会主义的前途。只有社会主义社会,大家才有幸福生活,我们青年人要积极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我们工商界青年不怕共产,我们要做好宣传鼓动工作,迎接全市合营高潮和全国工商界青年积极分子大会的召开。”
  “你是不是也向我宣传鼓动?”
  “向你,”他怯生生地摇摇头。怕她骂他,但又感到是一个机会,试探地说,“你不用我宣传,可是,你为啥不参加报喜队呢?”
  “我一不会敲锣,二不会打鼓,三又走不动,为啥要去?
  在家里坐坐,不是很舒服吗?”
  “林宛芝参加了哩!”
  “她爱出风头,她参加她的,同我没关系。”她告诫徐守仁,“你以后少出去参加哪些活动,给我在家里好好用功读书,你要再出去,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徐守仁给娘训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心里不服,又不敢声辩,便坐在沙发上,像个木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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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永祥在徐公馆教林宛芝京剧的辰光,潘信诚带他的爱子潘宏福已经巡视完在浦东的各个企业,踽踽地来到了黄浦江的东岸,有一只小汽艇在岸边等着。
  码头上两边的树木的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露着枝枒,在寒冷的北风中抖嗦,像是赤身裸体的老人,浑身的筋骨看得清清楚楚。潘信诚望着那些树木,感慨万端地对儿子说:
  “你瞧,这些树木长大了,老了,完了!”
  潘宏福会意地叹息了一声。
  父子两人跳上小汽艇,马达嘟嘟地响了,汽艇离岸了。潘信诚站在操作台上,眯起老花的眼睛,不舍地望着冬天的原野。潘家在浦东的企业,大半靠近码头,汽艇一离岸,那一排排锯齿形的厂房,那一座座红色的高大的仓库,那一团团从高耸云际的烟囱里冒出的浓烟,都一一呈现在他的眼前。浦东,他来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这些企业,他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但都没有今天这么可爱,简直比冬天的阳光还可爱啊!
  黄浊浊的江水给汽艇划开,卷起两股浪花,在两边船舷飞驶而去,那雪白的浪花仿佛是千万粒珍珠突然从水里跳出来,一眨眼的工夫,便消逝在奔腾的黄浊浊的江流去了。
  潘信诚望站滚滚的江流,往事像澎湃的江涛一样,涌到心头。他二十七岁那年从英国留学回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帝国主义还来不及向中国市场伸手,中国民族工业有了发展机会。他跟父亲办厂,从三万多纱锭发展到十万五千锭子,接着又扩展了印染部分,成立了印染厂。事业一天天发达,觉得添制锭子老是仰仗外国,发展起来总有限制。自己动手创办了通达纺织机械厂。先是专门给通达制造锭子,后来也接外边的定货。通达的纱锭发展到十七万光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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