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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取出她嘴里的堵塞物,她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强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她的咳嗽声,他坐了起来,发出了类似于哭泣的吭味吭味的声音。她开了灯,他不再发声,仿佛已经精疲力竭。他体内那种兽性的狂热冲动已经被发泄掉了,现在,那毒蛇一般啮咬着他的恐惧和绝望总算能够被忍耐住了。他哆哆喀味地穿着大衣,一言不发,直到白夜站起来,走到门口。
他像是已经恢复了理性,赶快跑上前去顶住了门,问:〃你要到哪里去?〃
白夜厌恶地轻轻一喝:〃走开!〃她一下子推开了房门,朝楼下走去。雪大概正是这个时候停止的吧,世界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凝固住了。大门被打开时发出了清晰的声音,白夜轻轻地往前走着,像夜半时分的怨魂。雪扑籁籁地往下掉,像是她痛哭之后的余泣。雪地里有几条长长的脚印,有的伸向城里,有的一直往九溪方向而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翻越天竺山,她要翻过那绿袖长舞的茶山琅法岭,沿着茶树生长的路线,去寻找她的父亲。
吴坤气急败坏地跟在她后面,苦口婆心地跑前跑后,雪地里被他踏出了深深的雪窝。现在他混乱的头脑开始清晰起来。他不停地开始说:〃你可以提出和我离婚,你对我提出什么都可以,但是你现在不可以抛头露面,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一点,你必须立刻就隐蔽起来。〃
白夜站住了,惊异地喘了一口气,她不可能不想到杭得茶,怎么他们竟然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吴坤再一次误解了她的意思,他以为她已经被他说动了,就拽住了她的衣袖,他的两条腿就几乎全部没到路边的雪层里面去了。他说:〃你父亲突然失踪,你突然出现,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白夜想,是啊,这样神秘的联系,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父亲不想见我吗?他们已经登上了山顶。天色已经在洁光雪片中显出晨海,大雪已停,天放晴了,白夜能够看见夜半行人的脚印,深深浅浅,伸向远方。她想,哪一条脚印是父亲的呢?
吴坤也停住了,站在高处,面对群山雪峰、空旷无人的世界,呼吸着凛冽的仿佛接受过洗礼后的空气,在暗暗的生机之中,他活过来了。他说:〃白夜,我知道你的处境,你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怪你,有时候,我欣赏你的离经叛道。可是你现在应该回去。你放心,你想跟我离婚,这并不难,你会很快如愿以偿的。接下去,也许就该是轮到我做阶下囚了……〃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摇摇晃晃地朝来时的方向下山,他对那么多人寻找杨真的举动,根本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杨真是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钱塘江畔,六和塔下,杭家三个男人在此会合。最初的脚印就是在这里真正中断的。江边一块大石头上,放着那本三十年代的《资本论)}。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节,江上连那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也不见了,也许他随江而去,也许他沉人江底,也许他化作了那驾怒潮来去的素车白马的英雄潮神——而那三个男人在此仁立,亦不知是凭吊,是追怀,还是遥祭。他们的面颊上挂着坚硬的冰水,那是不会流淌下来的男人的泪。
后来他们捧起了放在大石头上的《资本论》,他们打开了扉页,那上面的暗红的字迹使他们心潮起伏。他们仔细地辨读那行字母时,得茶的心为之大跳大拗起来,这是蘸着血书写下来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滔滔钱塘江,正是在此折一大弯,再往东海而去的。那掀起全世界最大浪潮的钱塘江潮,正是在此酝酿而成的。天眼开了,乌云中射出一道强烈而愤怒的光芒,而在雄伟的六和塔与凝重的钱江桥之下,江水发着青光,那是一种像青铜器一般的色泽,它在不动声色地向前流淌,偶尔,从它深处发出了闪闪的白光,瞬息即逝。这三个男人也仿佛不动声色地立在江边,他们也仿佛罩上了江水的青光。
而那边,那边是已经不再繁华的旧时古都,那有人甚嚣尘上有人呼声屏息的省城,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舞台,那依旧像蜘蛛网般的南方的雨巷间,一扇不起眼的后门悄悄地打开,一对少男少女从门里猫着腰出来,看着四周无人,这才伸开手打了个哈欠。大雪铺盖的大地使他们吃了一惊,他们一夜窝在半地下的贮藏室中,从事着他们的神圣使命,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什么。此刻他们的手,已经都让油墨沾黑了。他们相互看了看,指着对方的花鼻子脸,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整整一夜,杭得放和谢爱光都是在假山内的贮藏室里度过。他们的第一份政治宣言已经诞生,静悄悄地叠在假山内煤球筐子后面的小柳条箱里。紧张与危险之后,他们来到了天光下,青春一下子释放出来,他们开始打起了雪仗,从小门内外冲进打出,嘻嘻哈哈的声音,回响在羊坝头杭家的大杂院里。
然后,他们仿佛发现了什么,他们手里捏着雪球,突然站住了。他们回过头去,看见了杭家那些个女人。她们凄楚的容颜令他们吃惊,手里捧着的大雪球,便惶恐而无声地落到地上去了。
第19章
春天依然到了。1967年春天的茶芽与革命一样蓬勃发展,它们没有因为去年夏天以来的劫难而垂头丧气,革命的人们与被革命的人们,对它也依然保持着同样亲切的心清,仿佛一切都面临着砸烂,茶却超越在了砸烂之上。
在世代事茶的杭家那惊心动魄的风雨小舟中,早早就被社会放逐的小人物杭方越,既进不了中心,也不具备进人中心的素质。连批斗他的时候也大多是陪斗,打他的时候也一样,往往是痛打别人的时候陪打。这个整数后面的零数,就在这个春天,被发配到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中,帮着郊区的贫下中农们种田。
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方越挑着一担粪,一边在呼陌上行走着,一边还有雅兴看看玉皇山。单位里现在也不再让他研究什么青瓷越瓷了,可他们,主要是那个占了他房间的年轻造反派又不想让他回来。恰好人家环卫所的环卫工人们要造反,紧急向有知识分子的单位呼吁,要一批知识分子的牛鬼蛇神来替他们倒马桶,条件是知识越多越好,越多越配倒马桶。这一下子,杭州城里各个有知识分子的单位就找了一批出国归来的、懂三国外语的、弹钢琴的、动手术刀的、世代书香门第的、教书的、唱歌的,方越和他们一比,知识竟然还不算多,凑合着一起就发配过来。半年之后业务发展,一条龙服务,干脆让他们把粪便直接送到地头田边去。方越负责的就是这里,杭州城南山脚下。
天气很好,空气中浮动着游丝,方越干一会儿活,就朝玉皇山仰头望一会儿。春天,站在玉皇山上往下看,能够看到这八卦田。看上去它很有些古怪,像是一个神秘的大棋盘。老杭州人都知道这是南宋时的籍田,是用八卦交画沟膛,环布成象,用金黄的油菜花镶嵌成的边,里面的青菜杭人叫做油冬儿菜,那可真是长得像碧玉一般的绿。
八卦田当然也是四旧,小将们也不是没有来造过反。但造八卦田的反实在太累,不像砸那些佛像,一锤子的买卖,这里可够你挖十天半个月的土,不划算。杭州人把算计叫做〃背〃,小将们背一背,背不过来,就胡乱挖了几个洞,走人了,方越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这才有了一个继续劳动改造的场所。
方越喜欢这里,杭州城虽三面环山,但唯有南边一带对他最有吸引力,他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关官窑的蛛丝马迹。手握粪勺干活时,他不时地放下粪勺,跑到前方被粪浇湿的那块地上,捡起一些被打湿后发出光亮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块石头,有时候是水泥,有时候也会是瓷片,但绝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他手握粪勺,再一次眺望南山,他一直就有一种预感,认为陶瓷史上数百年未解的一个谜——修内司窑窑址,就在眼前。他所能看到的这片山间。
和杭家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们是品茶,他杭方越却是品茶具。但他真正决定把研究瓷器作为自己的一生的选择,还是因为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花木深房帮助义父整理爷爷杭天醉的遗物时产生的。
爷爷的遗物其实已经不多了,在那不多的东西中,一把旧折扇引起了他的兴趣,折扇的一面画着一个品茗的白衣秀士,坐在江边品茶,天上一轮皓月,但那茶杯明显地就不是紫砂壶。折扇另一面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