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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生活几乎都凝聚在这样单纯的框架里。艰苦年代的印记无处不在,一切表现乃是被迫。炕席上斜放一把剪刀和一张未剪完的剪纸图案,提示着主人并没有走远。屋外的铁丝上晾晒着刚刚洗过的、补着补丁的衣服,一棵枣树的暗影淡淡地放在一个废弃的磨盘上,一只红嘴鸦从树枝上滑翔到茅草骚动的土墙,四处张望,窥伺着地上的米粒。一群鸡彼此追逐,其中的一只,卧在暖融融的窗台上打盹。
一会儿,吱呀一声,沉重的街门推开了。生活是这样自然而然,就像大自然以自身的行为所指引的那样。几天以来,炕围已经画好,画匠已经推着他的自行车到了邻家。整个屋子里充满新鲜油漆的味道。这个农家妇女很喜欢墙上的画,以至于刷了三遍清漆,以显出炕围画上各种形象的亮度。她喜欢这些画,是因为所画的东西都是自己身边的:葡萄树上的一串串葡萄和苹果树上的大红苹果,以及一片花萼上的草蜢,在自己的院子里就可以找到它们的原型。大大的豆英发出自己的颜色信号,我们知道它在等待着什么。青青的豆荚注定要变得干枯,收敛自己在土地里获得的水分,要在适当的时间里将瞬间的形态保持到朽腐时刻,然后用它已经枯萎的螺旋状双荚,以毕生积蓄的弹力,完成最后一击,弹射出包藏在衣装里的豆粒。它以这样独特的方式进入土壤,为翌年春天时节的再生做好充分准备。
在这里只能看出季节,却看不见具体的日子。我们实际上都试图生活在一个固定的季节里,但是大自然的铁律不允许这样。从这些自然的画像中,能够看到人生轮回的希望。农夫们回到自己的家中,斜躺在高高的土炕上,在油灯下卷一支兰花烟,并在那小小的灯头上点燃。一缕缕呛人的烟雾袅袅上升,一直飘到房子的顶部。在那里的屋檐缝隙里有麻雀和燕子安睡,也有毒蛇在暗中窥伺。粗大的房梁横向拉住了屋顶,用那稳定的单边斜面笼罩了暗淡时光里的平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里从来没有惊险小说里的虚无悬念。
有一年冬天,大风敲打着纸窗,妇女们 开始打扫、磨面,孩子们急于完成老师布置的寒假前的最后作业,春节很快就要到来。生产队仍然组织劳力到结冰的河边挖渠,还有一些人在光秃秃的田野里栽上一根根电线杆,要在又一年到来之前通电,人们可以在漆黑的乡村夜晚里,让平凡的生活接受电灯的照耀。被煤油灯和火灶熏黑的屋子已经粉刷一新,线路已经铺设,擦拭了尘土的白炽灯安装在房屋的中央,期待着神秘的电,携带着万盏光亮从远处到来。野地里,男人们掘开表土,一个个圆形的深坑形成,木质的电线杆一根根竖立起来,交叉的木杆,洁白的瓷头,几条连接电源的胶线通向蓝色的山廓背后。
蒙昧的乡村还不知道电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用怎样的魔法点亮玻璃里的灯丝。只是从盛夏的雷鸣电闪中获得一些启示,那是来自天庭的某种神力。现在,它就要被引到人间。一连串电线杆像西方的宗教象征十字架一样,暗示着出自源头的拯救和神性。在陡坡上的电线杆与地面保持着某一角度,而在旷野上排列成行,极像稻草人的骨架,或者像遥远古代用绳索捆绑着的许多囚犯或俘虏,它们将被押解到更加寒冷、更加荒凉的极地。有时在那些金属的交叉点上,出现一些微微的反光,那是小鸟在微风中飘起的羽毛瑟瑟抖动——微风里,寒冷降到干活儿的人们的身上,头上的热汗很快变成雾气升腾。在劳动者的背后,增加了一连串的华表一样的背景,使得他们在深蓝覆盖的无边原野上并不渺小、并不孤单。
人们在某一天的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刺眼的电灯照射到每一个角落,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是雪亮的。夜晚的神秘感一扫而空,使孩子们的手影戏失去了悬念,把手伸出来,发现墙上的影子是淡淡的,煤油灯已经放到了堆放杂物的耳房里,留作停电时备用。炕围画上覆盖的清漆就像镜子一样反射着不同寻常的光芒,一切花草和无声的鸟类、草地上的蚂蚱、石头上翘着尾巴的可怕蝎子、缠绕着小树枝的牵牛花张开粉红的喇叭,一切都好像是被一面长长的、柔软的、围绕着墙壁的铜镜,收罗在一起,聚集在一起,它们不仅是一个个的虚像,而是分布在一切实物另一边的对称存在。比例和对称可以被视作神的计划,天堂里的完美,用这样的方式,投递到俗世的生活中。
在强烈的灯光下,他们开始面对炕围想起那个老画匠,谈论起一件似乎已经过了很久的事情。那个老画匠已经在前一个冬天死去了,大约也是在北方最冷的时候,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的路上,人们发现了他被冻僵了的躯体。他的浑身都散发着酒气,人们估计他喝了太多的酒,在寒风中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他的身体蜷曲着,两手抱着自己的画囊,里面装着画笔和各种颜料。他只有到时间的另一边继续作画了。邻村的人们凑钱为老画匠买了一副棺材,把他剩下的全部颜料都刷到上面。这里的棺材形状充满了神秘感:它的每一条边线既不对称又不平行,侧面的投影是一个非平行四边形,看起来,它本身的形象就含有巨大的信息量,又不能被今天的人们解读,其中似乎深藏着人世间的虚无感和对生活的忧伤、绝望,它凝聚着原始时代的超凡想象,和画匠生前绘画中采用的一切规则完全不同。
五
孩子们所看到的一切,更像时光深处的传说。我们在现实中感受到的生活喧嚣,与炕围画上寂静的自然景观绝不是一回事情,世界上更多的事物并不仅仅由花草构成,画匠们所画的也仅仅是为了装饰枯燥、贫乏的 日常生活,漫长的日子需要更多的安慰。我在那个时代正在村里的小学校上学,整天都沉浸在一片红色之中。不过它不是炕围画上所展现的牡丹和玫瑰,而是一种近于狂热的红色崇拜。我们戴着红袖章,肩扛红缨枪,在荒凉的操场上面对虚无的敌人,用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概念栽种着人与人之间的仇恨。
红缨枪是一个象征,它只是过去年代使用过的原始武器的模拟物,它指向某种精神。各种关于斗争的神话以栩栩如生的奇特情节,绘制在小人书上,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这是社会提供给我们最早的精神食粮,其中的营养具有独特的化学配方,把一个个灵魂引向畸形生长的漫漫长途,每个人都具有向日葵的性质,他的头颅只向虚构的太阳转动。我们回到家中,搜寻着干枯的木头,模仿乡村木匠的专注神情,皱着眉头,用斧头、铁锯加工自己的红缨枪,尖利的菱形枪头,精心地包裹上一层银色锡箔,它在阳光下变得寒光闪闪。用最常见的凿枘将枪头和木棍衔接起来,并仔细用染红的丝线缠绕在上面,红缨从高过我们头顶的地方随风飘扬,它不是玉米地里庄稼的伞状顶穗,而是极其抽象的血的饥渴、血的隐喻。
报纸上和广播里不停地告诉我们各种可能的、即将出现的情况,我们的身边和遥远的异邦,都有很多敌人在窥伺着,大人们在地里干活的同时还要抽出一部分劳力在地下挖洞,以防未来的侵略者突然袭击。《地道战》电影里所描绘的一幕幕场景,已经成为每一个村庄在虚拟战争中的样板,民兵们经常在半夜紧急集合,使所有的人神经紧张、神色慌张、不知所措,人工营造的浓烈战争气氛甚至比真正的战争更让人感到惊心动魄。人们站在一个角度上看待自己和别人,为自己的思想不断地付出代价。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死于挖掘地道时的塌方,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才被迫停下来。
发生在乡村的事件远不止这些。很多时候,一些事情被视为最寻常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对于孩子们来说,就不是这样。春天来临之后,播种后的幼苗开始萌发、生长,北方的干旱气候烘烤着干裂的土地,生产队组织人们担水抗旱,人们总是在很早起来,到远处的小河边担水,给一根根幼苗浇水。他们的行进步伐仍然伴随着军号声和其他红色乐曲,最细小的行为都染上了时代色彩。秋天的收割直到深夜,为了在大雨到来之前将地里的庄稼收回到打谷场上,人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粗糙的牛车被堆满了高梁,蓬松的秸秆整齐地收拢在车架上,木制的车轮、作为驱动力的牛和驾驭它的人,都被埋在了其中。远远看去,弯弯曲曲的田间土路上,一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