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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死活不跪。
王满堂说,你干吗难为孩子……
柱子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父亲。
鸭儿一脚踹开门,站在门口插着腰,单刀直入地说,这个女的,你什么时候走哇?
柱子脖子一梗说,俺们不走。俺来找爹。
鸭儿说,找爹,爹是找来的吗?你爹是谁,我不认识,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别以为到了北京在哪儿都可以认爹。
鸭儿一口利落的京腔当下就噎得柱子没了话,山东小子的嘴没法和北京的丫头片子对阵。
王满堂刚要喝住女儿。麦子在旁边就把话接上了,麦子说,看你这妮子嘴还挺厉害,可是说话得站在理上。这是你们家不假,你不能占着地利就欺负人。俺也不是没来头的,俺是受他奶奶的嘱咐寻来的,来给老太太寻儿。
柱子这会儿又跟他母亲站在了一边,机械地说,俺来找爹。
鸭儿说,告诉你们。这儿是周大夫的家,人家周家既不该着也不欠着你们的,你们该走就走,甭赖在这儿!说完,不容分说,拽上王满堂就往前院走,一边走一边说,您不能不管我妈!
麦子在屋里也不示弱,大声说,你不认俺,不能不认娘!
柱子抻了抻麦子的袖口说,娘,咱呆的是人家的屋,我爹他住前头。
麦子说,拿上东西走,咱们上前院。
王满堂被大女儿揪到前院,揪到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的大妞跟前。大妞没说什么,王满堂搓着手,忧心忡忡地看着炕上的媳妇。炕上新落生的男孩还在哭,王满堂没心思看那个包在小包袱里的猫儿一样的儿子。
大妞淌下泪水说,这个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吗?你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王满堂说是,是儿子。
在大妞的目光下,王满堂笨拙而别扭地抱起了孩子。新生儿用一双亮晶晶的眼在搜寻着什么,目光停留在王满堂的脸上。王满堂的心一下软了,他亲了亲小婴儿,婴儿把眼闭了,面孔扭曲成一团。
王满堂对大妞说,这孩子秀气,将来有出息。
大妞说,我也给你生了三个儿女,你无论如何不能留下山东那娘儿俩。
王满堂说那娘儿俩在北京举目无亲,他们没地方可去。大妞说那娘儿俩上哪儿去她不管,这是她的家,这院房是她爸爸盖的,姓赵……
周大夫提着烧饼夹肉进了院,却发现麦子和柱子正坐在王家的台阶上。周大夫问他们怎么坐这儿来了,麦子说不想给周大夫添麻烦。周大夫说也添不了什么麻烦,就让娘儿俩吃烧饼,说是刚出炉的。柱子接过烧饼大口大口地咬,麦子说不饿,眼圈里分明有泪在转。刘婶提过来一壶开水,怕临州娘儿俩啃干烧饼噎着。跟周大夫商计说总得把人安顿下来。周大夫也这么想,就叫出了王满堂,问王满堂有什么办法没有。王满堂也没有办法,说没想到会是这样……
周大夫说,已然这样了……
王满堂说……一下都乱了套……鸭儿她妈不让留人。
周大夫说不让留人怎么着呢?不行就先到外头找个旅馆,让临州娘儿俩住下,再说下一步。刘婶则认为周大夫的主意不好。刘婶认为,人家娘儿俩大老远从老家赶来了,让住旅馆不合适。别说有这层关系,就是没关系的乡亲来了,也不能让住旅馆。这事她做主了,说后院王家还有两间做堆房的东屋,拾摄一下让娘儿俩先住下,鸭儿妈的工作由她来做。
刘婶的脑袋是永远够用的,往往在男人们都没了辙的时候她就成了诸葛亮。
周大夫说她这是个没招的招。
刘婶说这是个锦囊妙计,高招。
第二章
麦子住进尘封蛛网的破东屋已经两天了,东屋里除了靠西窗一盘土炕,周围全是烂旧的杂物,霉味从旧物件上散出,让人一阵阵恶心。满屋的尘土,麦子和柱子在中间稍一活动,一股烟尘就会腾起,呛得人想咳嗽。刘婶常来,周大夫也来,送吃的送水,招呼得不能说不周到。王满堂几乎很少露过面,这个“公家的人”每天到天黑才回家,回来后抽个空到麦子的东屋转一圈,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你们先凑合一下……
麦子是铁了心,她有自己的一定之规,王满堂不走她就不走。她就在东屋里住着,灰归灰,上归土,她一概不管,她只等着王满堂一句话:回家。只要王满堂说声回去,她站起身就走。北京这块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对这个车多人多,乱哄哄的地界这么偏爱,对盖房子修房子的事这么上心,对那个母老虎一样的娘们儿这样喜欢。麦子的心里很平静,她想得很开,丈夫是她的,有顶天立地的儿子为证。这是王家庄几百口子人都认可了的,是老王家的公公婆婆认可了的。这一点哪怕王满堂走到天边去也不会改变。她急什么,她一点儿也用不着急。她只是在东屋这么住着,用不着说什么,也不用做出什么响动,对前院那个女人就是个威胁,大威胁。
柱子却没有他娘的心劲儿,他在屋里闷得发慌,外面只要有一点儿响声,他都会把脸贴在窗户上往外看。外面的事也是很吸引他,隔着破窗户纸他看见周大夫在耍一柄很亮的剑,看见刘婶在前后院的夹道用劈柴和煤球笼火,扣上个拔火罐,小铁炉子就冒大烟。他还看见房顶上有十几只鸽子在绕着圈飞,看见那个很厉害的丫头跟她的妹妹扯着一根橡皮带子蹦来蹦去,唱着:
一个毽儿踢八踢,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
……更多的时候柱子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堆在地上的瓦刀、抹子、凿子、刨子一类工具发呆。他用脚踢了踢一个长木头盒,盒里两个小鸭子形状的木头咕碌碌滚出来。柱子把鸭子捡起来细细摆弄,饶有兴致地问他娘这是什么。
麦子说多半是木匠用的东西,让柱子别乱动。柱子说一块木头,动也动不坏。麦子说动不坏也是人家的,是人家的东西一根线头也不许碰。柱子说这不是人家的,是爹的,爹的东西他自然动得。
麦子说,你记住,除了你爹这个人以外,北京的一切物件都跟咱们没关系,你爹从王家庄出来的时候身上可是什么也没带。
太阳下山了,刘婶给麦子娘儿俩端来两碗粥,两张发面饼,说是王满堂早晨招呼了让给送来的。麦子问王满堂这会儿回来了没有,刘婶说下班了,刚进门。麦子问谁给王满堂做晚饭,刘婶说没人给做,他自己张罗。麦子说怎么能自己做呢?大男人家的。刘婶说,鸭儿她妈还起不了炕,他家的大闺女不会干别的,就会熬粥。
麦子说,前院的日子整个就是个瞎凑合。
王满堂家的晚饭真就是凑合,一碗水疙瘩丝,两根沾督的生葱,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不是现蒸的,是剩的,惟一一碗小米粥是鸭儿为月子里的母亲熬的。吃饭的时候,鸭儿对父亲提出意见,说得给母亲做点特殊的,母亲虚得厉害。
王满堂说明天他下班捎点猪头肉来。
鸭儿把筷子一拍说,您再捎二两老白干来更好,那是月子人吃的东西吗?
王满堂向来对这个大闺女有几分宠爱,家里不少事都是由大闺女做主的,小小年纪的王国英当了王家半个家。鸭儿说她让刘婶的儿子福来到市场上买鸡去了,没买来。王满堂说不行再让老剩儿往西郊跑一趟,他们家或许养了鸡。鸭儿听了打开铅笔盒就写了个让老剩儿买鸡的纸条,她让父亲装在兜里,明天一掏烟就能看见条,看见条就交给老剩儿。她知道不这样父亲准忘。
吃完了饭,王满堂让坠儿到后院东屋去一趟,帮他把水鸭子拿来。
大妞在里间炕上说,想过去就正大光明地过去,甭拿水鸭子说山。王满堂说现在已经正式上班了,他得把吃饭的家伙收拾收拾。
坠儿得了命令很兴奋,终于有和那两个山东人接触的机会了。她觉得那两个让她的妈很堵心,让全院的人都很不安的陌生人很有意思,他们一整天一整天地在东屋猫着,不出来透气也不到前院来串门。她想知道那两个人在那两间破屋里都干些什么。坠儿一溜小跑来到后院。天色已晚,东屋却还黑着,她奇怪这两个人怎么连电灯也不点。坠儿在门口咳嗽了两声说,我进来啦。许是她的声音太小,屋里没人应声,坠儿猫一样地赠进东屋。屋里比外面还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坠儿摸着门口的灯绳,不言声拉亮了电灯,霎时满屋通亮。
柱子和他娘都吓了一跳。他们在这间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