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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一把拉住王满堂说,她爹,看在我爹的份上,看在仨孩子份上,你千万不能把我们蹬了!
王满堂说他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大妞说,往后你夜夜得在我这儿睡。
王满堂说,我哪天没在你这儿睡?
大妞说,昨天。
王满堂一下没了话,半天,他说……我们在山东也是做了几年恩爱夫妻的。要是当时真知道她还在,我不会娶你,我那不是耽误你吗?现在她来了,拿眼睛巴巴儿地看着我,还是十几年前的那股劲儿,你说我……我……
大妞说,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以后没事不许你老往后院跑。
又是一个早晨。
周大夫在后院练剑,福来拿着根棍跟在后头瞎比划。
周大夫说,你这么瞎划拉不成,得把气灌到手上,运到剑尖,让剑随着气走,气随着心走。
福来说,我就随着您走。
周大夫说福来是个二百五,再不理他,专心练自己的剑。
福来是有话要跟周大夫倾诉的,有件事他憋在心里许久了,他老想找谁叙道叙道,要不他得憋死。找来找去,这个院里能说上几句话儿的只有周大夫。所以,今天早晨就跟着周大夫来学剑了。
周大夫说,练剑要精神集中,不要一副作了贼的模样。
福来说,周叔,我要结婚了。
周大夫停了剑,吃惊地看着福来问,你,你今年多大?
福来说过了年十八。周大夫说嫩了点儿。福来说不嫩,说他爸有他的时候,比他现在还小两岁呢。周大夫问女方是干什么的。福来说是售货员,百货店里卖洗脸胰子的。周大夫问人品怎么样。福来自豪地说是百里挑一。说灯盏胡同小五他姐就很漂亮了,小五他姐跟她比,只能给她当丫环。周大夫说他问的是人品,没问长相。无论长得怎么样都不重要,关键得脾气好。就福来妈那个脾气,见谁跟谁打,见谁跟谁抬杠,十个媳妇九个得让她逼得上了吊。福来说女的很温顺,会体贴人,就是比他大一点儿……也不太大……
周大夫问,大多少?
福来说,四岁……
周大夫说,到底多少?
福来说,七岁、八岁,是八岁。
周大夫说,大八岁,你是找小姨儿吧。
“福来说,我妈就比我爸大八岁,还不是我爸先死的。
周大夫说,我看你是掉情网里了。
福来说,您就没掉过情……情网里头吗?
周大夫似触到难言之隐,回避了这一话题。这时送奶的找到院里来了,送奶的告诉周大夫,说周大夫的奶箱让谁给拆了。周大夫就随着送奶的来到门口,奶箱果然被拆散了。周大夫望着散开的木板直纳闷儿,自言自语地说,谁会跟我这小木头箱子较劲呢,它招谁惹谁了?
柱子站在影壁前头说,是俺。俺拆的。
周大夫说,好好儿的,你诉它干什么?
柱子说,俺要看看那样头。
周大夫问什么是榫头。柱子不屑地把脸一扭。
周大夫只好一块块收拾木头板。柱子说,甭心疼,待会儿俺给你原样钉上。
鸭儿和坠儿抬着一桶水晃晃悠悠地来了。桶的大半边压在鸭儿的扁担这头,就这也把坠儿压得直伸脖子,咧着嘴,要哭的模样。坠儿说,姐,我抬不动啦。
鸭儿鼓励坠儿再努把劲儿走几步。坠儿说她是真不行啦……
在门口的柱子见状,接过来,把桶提在手里问,倒哪儿?
周大夫说,房檐下头的水缸。
柱子把一桶水倒进缸里,水刚刚是个缸底。他看了一下,不言声拿起另一个桶出去了。
柱子挑了满满一挑水进来了。
柱子又挑着一挑水进来了。
柱子把全院的水缸都灌满了。
坠儿高兴地在院里一边担一边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周大夫看着满头大汗的柱子说,小伙子不惜力,是个实诚人。刘婶说心眼儿好,善良。惟独鸭儿没说话,一拉门进屋去了。
坠儿把一条手巾递给柱子,脱口而出说,大哥,你擦汗。柱子听坠儿管自己叫大哥,一愣。坠儿天真无邪地看着柱子,柱子接过手巾,冲她一笑。
古建队的维修工程进入到了艰难的攻坚阶段。在一片忙碌的施工现场,王满堂拍着身上的土顺着马道走下城来。老萧也是一脸灰土,疲惫不堪地跟在后面。刚才,城楼上要换底部已被雨水泡糟的立柱,王满堂认为是截墩的活儿,只要把柱子下半截换了就行了。刚要上锯,在一边撮渣土的老萧说慢着,老萧让人上去看看。一工人登着架子上顶一探,敢情柱子顶也糟了。人们就说这柱子怪,它两头糟……
明摆着,这根柱子就不是锯墩而是要彻底更换了。锯墩的事临时停工,王满堂让大家去备柱子的料。
大家都很佩服老萧,说这根柱子不但连工程师,就是连师傅都差点给蒙进去了。萧师傅有萧师傅的能耐,料事如神,入木三分。让大家一捧,老萧又有些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走下马道,王满堂对身后的老萧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想立柱都是打底下烂,没承想上头也……
老萧说,东直门年久失修,楼顶漏得跟筛子似的,雨水顺着柱顶往下流,不像廊檐下的柱子,雨水只溅泡下头,所以它上边比下边糟得还厉害。这是你勘察不严的一个大疏漏,搁有皇上那阵儿你是掉脑袋的罪,连你带下边的壮工,都得倒霉。咱们“隆记”名声之所以十几代经久不衰,是咱们给大内干活,向来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差错。别说立柱,就是一般彩画,画上的人儿连根头发丝儿都不带乱的。给国家于跟绪皇上干是一个理儿。你别以为你当了队长就什么都对,就了不起。
王满堂说他没以为自己了不起。
老萧说,你心里以为了,别当我看不出来……你让我拉渣土……
王满堂说,我也跟大伙一块拉渣土。
老萧说,乾坤坎震,各有位置,我就不是运渣土的料。
两人说着来到了城楼下的工棚。大摊儿正在跟几个瓦工说什么,见王满堂进来,大摊儿愁眉苦脸地说,南边高碑店运来的砖不能用。王满堂问怎的不能用,大摊儿没说话,递过来一块砖,王满堂拿起雕砖的刀子,用刀一旋,砖碎了。又拿起一块,用瓦刀一砍,酥的。众人都无言地看着王满堂的操作,王满堂失望地把刀撂在桌上。
老剩儿说,眼下咱们实在没地方弄好砖去。
王满堂说,老祖宗能造,咱们就能修。修得要跟造的一样,只能好不能坏。要是你差一截子,我差一截子,咱们中国的这点玩艺成什么了。
老剩儿说都是砖,砌上去没人看得出来。王满堂说老祖宗看得出来,工人们的良心看得出来,几十年后老百姓看得出来。老剩儿说再过几十年,大家都死了,还顾得了那儿。
王满堂说,咱们死了可东直门还活着!
众人都觉得王满堂说得对,可又拿不出具体办法来……王满堂就让大家清理旧砖,有多少算多少,再动员附近住家户,有砖的都献出来。大摊儿说旧的砖不好清,三合土砌的,硬得跟铁似的,有的地方还灌了江米汁,一砍,震得虎口疼。王满堂说虎口疼也得干,这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摊儿说门脸的砖凑得差不多了,明儿就可以加固券顶了。一听这话,老萧抢先说明天加固券顶不行。大摊儿说队长还没有发话,老萧怎的先说不行。老萧说正东之门,动工修造需戊戌、辛巳、丙申才是吉日,明天戌午,犯水。
老剩儿说,萧先生您这个老迷信,留神我把您当镇城的物件砌到城墙里头去。
大摊儿说,现在社会上正反一贯道呢,说不定把您当点传师逮了去。
老萧说,一贯道是什么?一贯道是反动会道门,跟我能挨得上边吗?中国建筑有中国建筑的气运,这是科学!故宫太和殿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往那儿一墩,任再大的建筑,方的、尖的、圆的谁也压不过它去。为什么?建筑的气运在那儿呢,这就是中国。
大家正说着砖的事,有个领导领着一个中年人进来了。领导对大家说这是给古建队派来的书记,专门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往后大伙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找他。
大摊儿说,我们不用书记,我们有这样的人。
领导问是谁。
大摊儿指着老萧说就是他。
大伙都乐。王满堂让大家严肃些,说派书记是件正经的事情,不要这样嘻嘻哈哈,显著咱们很没有组织。领导告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