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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用力咳嗽了两下,“为了几条金鱼,嗤,真是活见鬼。哪有这种事情的,为了几条金鱼去跳海,真是听都没听说过。”
突然一个女人插话进来:“肯定是送给上海书寓里的长三的,那里面的女人……”话是才讲到一半,至于另外那一半,则让语气和声调来继续阐述。王莲生眼前就此晃过几个女子,衣服是杏黄的,上面绣着龙凤。一个车夫赶着马车从烟柳深处的的而来——顶戴花翎,身上是黄色马褂——以前朝廷上的命官大致就是这种打扮。王莲生以前就常听说,上海的那些高级妓女通常喜欢这样卖弄花样。她们住在租界里头,中国人管不到,洋人又不爱管。更重要的是,她们都没有固定的男人——不像那些低眉顺目的良家妇女,嘴上说得强硬,但要是真有男人为了她跳海,心里难保不是高兴的。
想到这里,王莲生微微睁开一点眼睛,眼梢里突然瞥见那个干瘪老头的手一抬,那只一直被他抱着的罐子飞闪着掉进了海里——当然,也有可能仅仅只是个幻觉。
在认识沈小红以后,有好几次,王莲生对她讲起过船上的这段经历。那时王莲生一个人住公馆,客堂粉白的墙上挂了幅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字是才来上海不久时买的,那时王莲生还没逛过长三堂子,更不认识沈小红。那天他和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连带两个伙计,大大小小买回一大堆东西。在一个玉器摊位前,王莲生被一块成色特别的玉佩吸引住了,停下来和摊主聊了会儿。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朋友和那两个伙计全都不见了。
初夏的天气,没太阳的时候天是蓝的,飘着云;但也有的时候阳光朗朗有声,更何况是从人群里蒸腾起来的太阳……王莲生在无数的翡翠鼻烟壶、银色雕花水烟筒、斑竹小屏风、不伦不类烫了金的青花瓷瓶里兜过来、荡过去——人,到处都是人,上海人,苏州人,宁波人,“江北人”,黄色皮肤、白色皮肤、抽了鸦片变成灰色皮肤的……
一个穿黑色布衣的矮胖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王莲生旁边。他右手握成一个拳,异常神秘地张开一小条黑黝黝的缝,“买哦啦?”
王莲生一时没听清,惶惑地摇了摇头。老头便又凑近了些,鼻孔里的热气像老牛一样吸进去又吐出来,“好东西,买哦啦?”
这时王莲生突然想起船上抱孩子女人的一番话:伸出手来就要铜钿,真是要命的事体。一双手是墨墨黑像个赤佬——伊眼睛里有凶光的呀,不给他铜钿要给他杀掉的呀!王莲生直觉得脖子后面寒丝丝的一阵冰凉。连忙一把抓起衣服的下摆,风一样地拔脚向外跑掉了。
那天回来后王莲生才发现,就在他狂奔的时候,捏在手里的那幅字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点破相,但毕竟还不碍大事。后来,有一天沈小红来公馆看他。她歪了头,在那面挂着字的白墙前面站了很久。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突然她扑嗤一声笑着说道,“这后面两句写的是黄浦江吧?”
王莲生被她说得一愣——当然并不是,虽然黄浦江就在不远的地方,到了晚上,还能听到汽笛的声音。像很多小孩子在哭,怎么哄也哄不停。
“那天我在船上的时候,听到隔壁船舱有人在吹箫。但等到仔细去听,却又停了。那时风浪很大,整个的船都在晃……他们说那个海域是有鲨鱼的。”
这时沈小红插话进来:“听说那种鱼很凶的,牙齿老长老尖,还朝外翻出来,长得非常怕人的。”接着她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的那个跳海的人——是真的哦?”
王莲生正躺在榻床上吸烟,听到这话,不知怎么呛了一下,吭哧吭哧的咳了一会儿,好久才回答道:“怎么不是真的,我看他跳下去的。也就是眼睛眨一眨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沈小红噢了一声,紧接着又说:“我是不大相信的,跳下去要淹死的——弄不好还给鲨鱼吃掉。”
王莲生这时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来,说道:“这事想起来真是不吉利,连汗毛都要竖起来的。你说怎么会碰到这样不吉利的事情?”
沈小红也不接话,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是不相信的,我终归有点怀疑这不是真的。”
就在这时,一只小蛾子飞了过来,它扑动着翅膀,在沈小红鼻尖那儿落下了巨大的阴影。王莲生顺势转过头去……还是在昏黄的灯光下面,沈小红皱着眉头,微微抬起了下巴。虽然眉目里仍然少不了长三堂子的那路娇媚,但王莲生却是实实在在地给怔了一下——以前他怎么就没留意过呢,沈小红那小而尖的瓜子脸,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那抬起的小下巴在空气里划出的——道细小弧形——这一切,突然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在乡下老家。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他母亲让他送一样东西去邻村的亲戚家。下着很小很小的雨,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觉得鼻尖上慢慢变湿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家的狗)。他在一棵柳树下闭着眼睛站了会儿,觉得有无数根被水泡软的绣花针慢慢地飘下来——
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叫他。手里拿着一把伞。
他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看到那个少女的。柳树下面?弯弯的田埂那儿?雨停了?下得很大?一只鼻尖那儿黏乎乎的狗跟在她旁边?
他记得她的瓜子脸、眼睛、嘴边的笑意……他们可能还说了话。但说的没有太大的意义。他在她身边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下雨了。”
王莲生年纪很轻就结了婚。是那种老式而合法的婚姻。太太是族上的远亲,一个圆脸白皮肤的姑娘。王莲生的母亲对他说:“记得吗,小的时候,你们还一起玩过呢!”但王莲生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印象。他只记得婚前第一次和她说话,她娇羞地侧过头,顺带红了半边脸。但后来王莲生发现,非但和他,而是和其他一切人
说话,她都会脸红。再到后来,有一天,王莲生无意中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绣花,一双缠过的小脚露出一小半在红裙外面,像只探头探脑的鸟。太阳暖洋洋的,蝴蝶懒洋洋的飞……她垂着头,脸上红扑扑的。
她是个一说话就脸红、不说话也脸红的女人。王莲生估计在她的生活里,除去父亲兄弟,几乎没见过什么其他的男人——但在新婚之夜,她却异常主动地尽了女人的职责,几乎有着讨好的嫌疑。王莲生莫名其妙的心生一念,似乎她把他当作了一个长期卖淫的主人。这却比她动不动的脸红更让他生厌。
王莲生后来出来做事,太太一直就和母亲一起住在乡下。他一年回去个几次,走的时候,她小脚踩着碎步送他。好些年了,她仍旧有脸红的毛病,人却有点过早见老了。她颤巍巍站在村里的柳树下面,眼光像一根根飘风的柳絮。王莲生在那柳絮般的眼光里变得有些恍惚起来——她看着他,可怜兮兮的。千万人中,命定了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但王莲生不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朝她挥挥手,转身走掉了。
再往后他回去的频率越来越少,等到调任上海做事,机会便更少了。有一次他和沈小红一起去一处书寓吃饭,才踏进客堂,王莲生便愣住了。只见客堂西角上放了只金鱼缸,大约一米见方的样子,里面装了大半缸水。鱼缸很深,从底下长出暗绿色的水草。客堂的门窗全敞开着,一阵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穿堂风……鱼缸里花花绿绿的鱼全体来了个休止,尾巴都不动了。悬空在那儿,听着什么。风是从前面来的,王莲生那件灰蓝色的长衣被牢牢地吸附在身上,弓起来。像极了一只负荆请罪的虾米。
倒是沈小红捂着嘴巴笑了起来,说道:“快瞧快瞧!你说的那只鱼缸不就在这儿嘛!”
王莲生也不说话,一个人又站了会儿。一个才来几天的娘姨拿了小菜来摆台面。王莲生悄悄问她:“这鱼……从哪里来的?”
这娘姨长得白净,但眼睛略微有点倒挂,显出惶惑、刁钻、憨笨兼有的神情。她轻声答道:“是这里先生的客人送的。”脸颊那儿却奇怪地红出一小块来。
后来王莲生一直在琢磨那娘姨脸上的飞红。不由得心生感慨,毕竟是长三堂子里出来的娘姨。虽然王莲生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好脸红的——在很小很小的一段时间里,王莲生还突然看到了那棵柳树。他家乡的女人站在它底下,面若桃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就像一尾风干的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