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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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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帐本堆里找来找去,找了半天又忘了自己要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在供销社莫名其妙丢失五百块钱的棉花款以后,队委会觉得他确实不能当会计了。

  他自己也觉得不能当会计了,把帐本交出来,另外找人、他后来放了一段鸭子,遭了鸭瘟。学了一阵木匠,也没有学会。反正什么事都不是太顺,最后草草收了一房亲,是一个总是头发乱蓬蓬的婆娘。

  我很惊讶,一句嘴煞几乎可以影响一个人几十年。他不能作出一些弥补吗?不能从头开始吗?

  在很多马桥人看来;不能。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像覆水难收,复查的嘴煞将永远在那里,而且可能越长越大越长越硬再也不会平复消失。

  语言的力量,已经深深介人了我们的生命。语言是人的优势,人可以怜惜动物没有语言,因此没有知识,不能组成社会,不能取得文化积累和科学进步的强大威力。但问题还有另一方面,动物永远也不会因为叫错了一个声音,就长时间像复查一样失魂落魄,直至最后几乎失去生存能力。在这一点上。语言也使人变得比狗还要脆弱。

  “煞”是人们约定的某种成规,是寄托敬畏之情的形式。凭藉语言从动物界分离出来的人们,情感需要找到某种形式给予表达,加以营构和凝固,成为公共心理的依托。马桥人设立语言的禁忌,就如更大世界里的人们结婚需要戒指,国家需要国旗,宗教需要偶象,人道主义需要优雅的歌曲和热情的演讲。这些被人们袭用与习用之后,它们本身就成为神圣不可冒犯的东西、任何冒犯在袭用者和习用者那里,不再被认为仅仅是恶待了一块金属(戒指),一块布料(国旗),一块石头(偶象),以及一些声波(歌曲和演讲),而是侵凌了他们的情感,准确地说,是他们的确定的某种情感形式。

  一个彻底的科学主义者,只追究逻辑和实用,不但应该认为马桥人的嘴煞之说是可笑的,也应该视某些金属、布料、石头以及声波的神圣化是可笑的——这些奇怪的心理建筑,在物用逻辑下没有必然如此的任何理由。但事情只能是这样了。一个人已经不是一条狗,不可能把物质仅仅当作物质。即使是一个科学主义者,他也经常对某些物质赋予虚幻的精神灵光,比方说从一大堆金属物品中分离出一块金属(情人的、母亲的或祖母的指人另眼相看,寄予特别的情感。在这个时候,他有点荒诞了,不那么科学了——但开始真正像一个常人了。

  一个戒指不仅仅被看作金属的时候,科学主义就为信仰主义留下了地盘,为一切没有道理的道理留下了地盘。生活的荒诞性和神圣性,就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孔子的“君子远疱厨”当然是一种情感形式。他不忍看厨房里血淋淋的宰杀场景,但这并不妨碍他大口吃肉,特别热爱瘦肉干、佛教徒的戒杀生甚至戒荤腥,也是一种情感形式。他们不知道植物同样是生命,在现代生物学的揭示下,一棵树除了不能发出求救的呼叫,同样有痛感,有神经性反应,甚至可有灵活的身体动作。

  但我们能嘲笑他们的情感形式?或者说,我们能在什么意义上在什么程度上来嘲笑他们的某种荒诞和虚伪,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如果我们鼓励每一个人乃至每一个孩子大举屠宰小鸡、小狗、小猫、小天鹅以及一切可吃的活物,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在进行这种血淋淋的狂欢,没有任何心灵的悸动不安,荒诞和虚伪诚然没有了,但生活是否同时也少了什么?

  我们能怎样做呢?是让孩子不吃肉甚至不吃任何东西,还是嘲笑和消灭他们对任何美丽生物的同情?——这种来自孔子、来自佛教徒以及来自其它文化前辈的同情?

  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才理解了复查、他没有来得及退煞,没有来得及为挽救罗伯割下一只鸡头并且用鸡血洗门槛,于是陷入了永不可解脱的罪恶感。

  他是毫无道理的。

  也是完全有道理的。 

 

  

  这个词流传于江南很多地方,也包括马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收录了这个词,列举的例子至少有;

  现话:重复的话。

  现菜:剩菜。

  现饭;剩饭,比如“现饭炒三道,狗都不吃。”

  因此,该词典总结“现”有两个意义:⑴表示保持原状;⑵表示剩余的东西。

  在我着来,“原状”也好,“剩余”也好,共通的意思是表示旧的,老的,原来的,以前的。比如说“狗咬现地方”,就是指狗咬了以前(旧的、老的、原来的)的伤地

  马桥的“现”,同时表达着一个相反的含义:非旧、非老、非原来、非以前,即汉语普通话中已经通用的“现在”。《词源》(商务印书馆1989年)认为这一含义源于佛教。佛教以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俱舍论》称:“一世法中就有三世……有作用时名为现在……若已生未己灭为现在、”

  我与法国汉学家A。居里去讨论中国人的时间观念时,就说到了这个“现”。我还说到了“志”:志“既表示过去之象如地方,县志,杂志等等;又表示将来之或如志向、志愿等等。我以为,中国人是最有时间观念的,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有如此庞大和浩繁的史学,对史实的记载可以精确和详细到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天。但在另一方面,中国人又最没有时间观念的。中文没有时态,没有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的差别。中文还有如”现“和”志“这样对义的词,既揭示过去也同时指示此刻。也许,中国人相信轮回,一个祖先可能就是你的子孙,一个子孙也可能就是你的祖先,既然如此,过去与未来还有什么区别呢?或者说这样的区别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现”和“志”一类对义词,就不难理解了。

  作家们一次次回顾身后,写一些现事,说一些现话。但他们一字一句其实都是对当下的介入,涌动着当下的思维和情感,都是不折不扣的“现”在。作家们最习惯于找到过去的现在和现在的过去,永远生活在时间的叠影里。他们的矛盾在于;要发现时间,又要从根本上拒绝时间。 

 
打玄讲
  

  万玉死了之后,学哲学模范的帽子到了罗伯的头上。队上安排我给他写经验发言稿,写好后还要一句句读给他听,引导他背下来,再让他到公社或县里的会上去出哲学工。干部们说,万玉以前到公杜里没有讲好哲学,罗伯年纪大,资格老,有话份,在渡槽上还英勇救人,上面对他肯定会满意。复查又偷偷对我说,罗伯是远近有名的老革命,就是脑子有些糊涂,也不识字,一开口就有点十八批,牛胯里扯到马胯里,事先不得不防。你一定要让他把发言稿背熟。

  我后来才知道,要让罗伯作哲学报告时避免十八扯,实在是很困难的事。他讲着讲着就脱离了讲稿,好容易背熟的东西忘得精光,萝卜白茶桌子板凳不知道讲到哪里去了。我有时候想等待他能自己找到回路,后来才发现他总是越跑越远,越远越欢。他一辈子没有收过婆娘,甚至从来不近女色,但这并不妨碍他嘴里经常有些不干不净的歇后语:满妹子咳嗽——无谈(痰);满妹子看鸡巴一无心;逼着满妹子下崽一霸蛮……这么多的“满妹子”与哲学实在不大合拍。

  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问题,眨眨眼,“猪嬲的,我又讲错了么?”他越排练越紧张,到后来索性一开口就错:“首长们,同志们,我罗玉兴今年五十六岁…

  …“

  需要说明的是,这其实不算错,但根据党支部的安排,我把他的年龄提高到六十五岁,以便更能体现他人老心红的优秀品质。六十五岁的人冒雨抢收集体的谷子,与五十六岁的人抢收集体的谷子,哲学意义当然是不一样的。

  我提醒他六十五,记住,六字开头。

  “你看我这张嘴!唉,人老了,活了还有个什么用?”他不顾我的暗笑,悲哀了一阵,望望天,定下心来,重头开始:“首长们,同志们,我叫罗玉兴,今年五十……”

  “还是错了!”

  “我叫罗玉兴,今年……五……”

  我几乎绝望。

  他有点生气,“我是五十六么!哲学就哲学,改我的年龄做什么?年龄碍哲学么事?”

  “不是要让你的事迹更加感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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