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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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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查说,他也不相信石臼怎么可以打架,但老班子硬说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石臼敌两扇磨子,上下跳跃,左冲右突,碰撞得一把把金星四泻声震如雷,很快把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密密麻麻像夯地。在那一刻,似乎远近所有的鸟也全飞到这里来了。黑压压地挂满了一棵棵树,哇哇哇地叫。

  有两三个力气大一点的汉子上前去制止,找来杠棒隔开恶战的双方,累得满头大汗,还是隔不开。咔哒一声,压着石臼的一条杠棒居然拗断了,石臼愤愤地再次跳起来,疯了一般朝石磨滚去,碾得闲人往两边闪。它们你退我进,我扑你挡,白花花地斗成一团,最后离开了地坪,打到沟边,打过了桥,扭到岭上去了,闹腾得一片茅草哗哗响。人们更为惊讶的是,这几个石头居然都流出一种黄黄的血,留在地上和草叶上。它们在岭上都尸分数块的时候,只有一两块碎石有气无力偶尔勃动挣扎一下,所有石块的断面血涌如泉,汇集成流,从岭上汩汩往下曲折延绵足有半里路,最后黄了整整一个藕塘。

  人们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尸收捡起来,远远地分开,用来填了水田里的滂眼。石磨填了本义家的三斗丘,石臼填了茂公丘,这才了难。

  老班子后来说,这是主家结了仇,他们的石头怨气贯彻,也会结仇。往后冤家们最好小心点,没事的时候莫把自己的东西随处乱放。

  自那次以后,本义虽然时不时还是粗门大嗓骂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门前过了,也不来茂公丘了。茂公的婆娘和两个儿子最终人了社,但他们家入社的一头牛,本义说什么也不要,拉到街上卖了。还有一张犁和一张耙,本义也不敢留下,派人把它们挑到铁锚里回炉。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们神讲。没有文化。”复查笑了笑,翻过身去,“不过,你放心落意睡吧。”

  他给我一条背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着——抑或是睡着了但还在暗暗地耳听八方、我也张着耳朵,听自己的呼吸,听茂公丘有小水泡冒出泥浆的声音。 

 

  

  发音gang,指稀粥。马桥是个缺粮的穷山村,“吃浆”是个经常用到的词。

  《诗经。小雅》言:“或以其酒,不以其浆”,浆用来泛指比酒低一等的饮料,比如加水浸泡的粟米。《汉书七二的宣传》载“浆酒霍肉”一语,意思是生活的豪侈,把酒当作浆,把肉当作霍(豆叶)了。可见浆从来就是专属于穷人的食饮之物。

  初到马桥的知青。容易把吃gang听成“吃干”,误解成相反的意思。其实,这里凡j的发音总是用g代替,比如“江”也是发音为gang。吃浆有时候听起来也像“吃江”。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的锅里都是水多而粮少,附会成“吃江”,其实也未尝不可。 

 
汉奸
  

  茂公的大儿子叫盐早,总是在队里做一些重工夫,挑牛栏粪,打石头,烧炭等等。起屋的时候他就抛土砖,出丧的时候他就抬棺材,累得下巴总是塔拉着,合不上去,腿杆上的青筋暴成球,很是吓人。因了这个缘故,他再热的天也要套上补丁叠补丁的长裤,盖住难看的腿。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他老祖娘还在的时候。他老祖娘是个蛊婆,就是传说中的乡野毒妇,把蛇蝎做成的剧毒药粉,藏在指甲缝中,晴投仇人或陌路人的饮食以谋取他人性命。这些人投蛊,一般是为了复仇,也有折他人性取命以增一己阳寿的说法。人们说,盐早的祖娘是合作化以后才当上蛊婆的,想必是对贫下中农有阶级仇恨,一条老命也不肯与共产党善罢甘休。本义的娘多年前死了,本义一直怀疑是这个老妖婆下的蛊,怀恨直到如今。

  那一天,盐早家的茅屋被风吹塌了,央求村里人去帮着修整。我也去帮着和泥。

  我看见那位名声赫赫的老妇慈眉善目,上灶下烧火,并无人们传说的恶毒气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一上午就把茅屋修整好了。人们带着各自的工具回家。盐早追在后面大声说:“如何不吃饭呢?如何不吃饭就走呢?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早就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肉香,也觉得众人走得没有道理。后来听复查说,人们岂止是不愿在他家吃饭,连他家的茶碗也不敢碰的。谁都记得他家有一个老蛊婆。

  我伸伸舌头,快步溜回家。

  一会儿,盐早挨门挨户再次来央求大家去吃饭,也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他气呼呼地抢先扑通跪下,先砸出咚咚咚三个清脆的叩头、“你们是要我投河么?是要我吊颈么?三是五帝到如今,没有白做事不吃饭的规矩。你们踩我盐早一屋人的脸,我今天就不活了,就死在这里。”

  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拉扯起来,说我们家里做了饭,本就没打算去吃、再说我们也没出多少力,吃起来不好意思。

  他急得满头大汗,忙了半天没有拉动一个人,差点要哭了。“我晓得,我晓得,你们是不放心,不放心那个老的…”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乱猜什么Z”

  “你们信不过那个老的,未必也信不过我?要我拿刀子来剜出脔心肝肺给你们看看?好,你们不放心,就莫吃。我小哥正在涮锅重做!你们哪个不放心,去看着她做。这一次我不让那个老的拢边!…”

  “盐早,你这是何苦?”

  “你们大人大量,给我留条活路风”他说着又扑通跪下去,脑袋往地上捣蒜似的砸。

  他把帮了工的人—一求遍,最后砸得额头流血,还是没有把人们请回去。如他所说,他真地把原来准备的三桌饭菜全部撤掉了,倒进水沟里,让他姐姐重新淘米借肉做了三桌——这已是下午出工的时分。他的祖娘早已被他一绳子捆起来,远远地离开了锅灶,缚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下示众。我好奇地去看过一眼。那个老太婆只穿了一只鞋,似睡非睡,眼睛斜斜地看着右上方的某一个点,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已经湿了裤子,散发出臭味。一些娃崽不无恐惧地远远看着她。

  他家的地坪里重新摆上了几桌饭菜,还是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影。我看见盐早的姐姐坐在桌边抹眼泪。

  最后,我们知青忍不住嘴馋,也不大信邪。有人带头,几个男的去那里各自享用了几块牛肉。其中一位满嘴流油偷偷地说,都差点不记得肉是什么模样了,管他蛊不蛊,做个饱死鬼也好。

  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次的赏脸。盐早后来对我们特别感激。我们几乎没有自己打过柴,都是他按时挑来的。他特别能负重。在我的印象中,他肩上差不多没有空着的时候,不是有一担牛栏粪,就是有一担柴,或者整整~架拖泥带水的打谷机。他的肩冬天不能空着,夏天不能空着。晴天不能空着,雨天不能空港。他的肩上如果没有扛着什么东西,就是一种反常和别扭,是没有壳子的蜗牛,让人着不顺眼。是一种残疾,让他重心不稳,一开步就会摔跟头——他没有扛东西的时候确实踉踉跄跄,经常踢得脚趾头血翻翻的。

  假如他是担棉花,棉花多得遮住了人影。远看就像两堆雪山自动地在路上跳跃前行,十分奇异。

  有一次我和他去送粮谷,回来的路上他居然在两只空筐里各放了一大块石头。

  他说不这样压一压,走起路来没有个势。果然,他一旦肩上的扁担压弯了,担子就与身子紧密融为一体,唰唰唰的全身肌肉都有了舞蹈的书奏,脚步有了弹性,一跃一跃地很快就在前面的路上消失,全然不似他刚才担着空筐时的模样;脸色灰白,脚步又碎又乱。

  他也是个汉奸。我后来才知道,在马桥人的语言里,他的父亲是汉奸,他也逃不掉汉奸的身分。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知青刚来的时候,见他牛栏粪挑得多,劳动干劲大,曾经理所当然地推举他当劳动模范,他一愣,急急地摇手,“醒呵,我是个汉奸,如何当得了那个!”

  知青吓了一跳。

  马桥人觉得,上面来的政策要求区分敌人与敌人的子弟,实在是多此一举。大概出于同样的逻辑,本义当了党支部书记,他的婆娘去供销社买肉,其他妇人就嫉妒地说:“她是个书记,人家还敢短她的秤?”本义的娃崽在学校里不好好读书,老师居然也这样来训斥:“你是个书记,还在课堂里讲小话!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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