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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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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着粗气,快步走着。 
  “有人冲走了!” 
  刚才被最危险的洪水冲跑的实际上是鹰四。但通过这件事,鹰四及其足球队大概会在山谷中赢得一种力量。鹰四也肯定会获得自信,感到自己的根已深深扎进了山谷。于是,妻子渐渐看清了他身上萌发的新东西,同时它大概也会使妻子再一次感到我是这么地一成不变。我这才给弟弟对妻子说的“嫉妒”这个词填充上具体的内容。要回来之前,我发现人群后面停着辆雪铁龙。拨开激动的人群靠拢上去,我就能与妻子他们汇合。可我重又不顾雪铁龙,把人群置于身后。“嫉妒”这个词带上新意的电荷,它那劈劈啪啪的火花说,我不想和妻子共同分享弟弟的成功。 
  一个下腿奇长的男人骑着辆非常老式的自行车,像练慢跑似地悠然地从我身边超过去,然后,轻松地单腿支地,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蜜三郎啊,鹰四的领导能力不得了啊!”这是山谷里有地位的人通常的口吻,他们戒备心很强,经常戴着客观冷静的面具狡猾地试探对方的感受。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他还是村公所的助理,现在他依旧骑着村公所的自行车。看肤色像是患上了肾炎之类的疾病,身体肥胖,正神情暧昧地打探我的态度。 
  “要是失败了的话,鹰四要受罚的吧?”我说,与助理同样冷静的声调里含着厌恶。他一定明白了我对山谷中成人们谈话的基本策略并不是一无所知。“哈!”他发出了这样的一声,语义叵测,却隐含着轻蔑。 
  “要是鹰四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山谷里,他就不会主动跑到那么危险的陷阱边上去转悠,做出这么轻妄的举动来啦。还是这家伙太不了解山谷里的人哪。” 
  “哪里,哪里!”他微笑着说。含糊之中带有谨慎和令人怀疑的成分。“山谷里的人也不都那么坏。” 
  “那干嘛桥塌了还那么搁着不修呢?”我问他。他推着自行车和我并肩而行。 
  “桥?嗯。”他说完就默不作声,很久不再言语,然后用自嘲的口吻(这也是山谷中那些难缠的成年人说话时的惯用的口吻)说:“来年春天要和邻村合并了嘛,合并之前,咱村没有必要单独修桥啊。” 
  “合并的话,村公所怎么办?” 
  “嗨,助理就不需要了!”他的反映第一次这么坦率。“就是现在,村公所也几乎没有什么活儿干了。森林工会吧,早就五个村合并了。农协又解散了,村公所楼里可冷清了。村长也不愿意干了,从早到晚闷在家里看电视。” 
  “电视?” 
  “超级市场在森林高地上安了公共天线以后,就卖起电视来了。卖天线使用权要三万块呢!就这么贵,洼地里还是有十家买了电视!”助理说。 
  尽管村里很多人都经济拮据,可还是有至少十家富裕户安了电视,这并非是他们屈服于超级市场奴役性的支配,而是他们大概要享受消费生活吧,不过,如果相信了年轻住持的悲观意见,那么这十户人家购买电视的费用中可能就有一部分是向超级市场借的。 
  “都说超级市场的天线接收不到NHK的电波,所以谁都不交视听费。” 
  “是看地方城市的民间节目吗?” 
  “哪儿啊,最清楚的还是NHK,哈!”助理带着满意的神情说。 
  “现在还搞诵经舞的活动吗?” 
  “不了,这五年多不搞了,蜜三郎,你家就剩下个看门的,草席店老板也乘夜远走高飞了!说是因为现在村里盖了新房子,都是西式的,用不着草席子了,哈!”助理话里带着对新话题的戒备。 
  “诵经舞的队伍在我家院子里跳舞是根据什么定下的规矩?按理说应该是选在村长家里或是山林地主的家里嘛,是因为我家在森林里和山谷中间吗?” 
  “那大概是因为你们家姓‘根所’,是山谷中人们灵魂扎根的地方吧。”助理说道。“你父亲在去中国之前在冲绳工作过,还在小学做过讲演,说琉球语里有和‘根所’意思一样的词,叫‘念度靠鲁’,还捐赠了二十只装满红糖的圆木桶呢。” 
  “我母亲对父亲的‘念度靠鲁’一说不以为然,根本没当回事。还听说父亲也因为捐赠了红糖成了村里的笑柄呢,自己家里都空了,还要捐赠,这是受嘲笑的直接原因吧?” 
  “不,不,没那个意思。”助理把他没动声色就张开了充满恶意的网收了起来。‘根所—念度靠鲁学说’曾经作为隐晦毒辣的笑话,在山谷里流行了一阵。在村里大人们把父亲一生中因为轻率而造成的几次失败当成“消遣”的谈资的时候,这个笑话便是顶尖之作了。父亲则因为二十桶红糖被当成企图独占山谷中的所有亡灵的根的人,受到了永久的嘲笑。如果我走进了助理那关于“根所—念度靠鲁学说”的圈套,他又会和他的朋友们制造出一个新的笑话,说根所家的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血脉。 
  “蜜三郎,你不是把房子和地皮都卖了吗,是笔很赚的买卖喽。” 
  “还没正式出卖,阿仁家也住在那儿,地皮大概就不卖了。” 
  “别瞒我了,蜜三郎!出价很高吧。”助理坚持说。鹰四都和超级市场的经理在村公所办完地皮和房屋的登记手续了,这大家伙儿都知道。” 
  我下意识地控制着自己身体上本能的反应,沉稳地微笑着,镇静地朝前走去,我脚下的石子路突然变得坑坑洼洼凸凹不平起来。肮脏的玻璃窗上还留着很久以前下大雨时溅上的泥水污渍,窗户后面的黑暗中,老人们和女人们所有的眼睛都以旁观者冷锐的目光紧盯着走累了的我们,而走在我身边的助理就是他们的总代表。四周的森林暮气沉沉,天空也昏沉阴暗似要下雾。我不由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风景,与我毫不相干。我面带沉稳的微笑,这沉稳一如我们那面对现实世界又与世界毫不相通的婴儿。我闭锁住自己,对山谷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也丝毫不为它动心。对于山谷中的那些人来说,我是不存在的…… 
  “那,我先走了。”助理说着跨上自行车。他又运用了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智慧,觉察出了我态度上的异样并避而远之。但是,他所觉察到的异样,并不是做兄长的为弟弟自做主张卖掉房屋和地产而感到的惶惑。在这个山谷的集体中不可能再有比这类事件更大的传闻了。所以要是助理觉察出了一点苗头,那他准会像山虱钻进猎犬耳朵里一样敏捷地钻进我惶惑的洞穴里一动不动的,然而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却是我对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村里所有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局外人的态度。于是助理心情不畅地跨上自行车骑走了。他长长的上身因用力蹬车而左右摇晃着,他可能还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和一个幻影谈话。对于他来说,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像远方街镇上的传闻一样不真实的人了。 
  “那好,助理,再见!”我也跟他寒暄了一句,那声音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沉稳而悦耳。可他头也不回,毫不理会我这幻影的招呼,忧心忡忡地伸着头,骑上石子路的斜坡,渐渐远去。我像个透明人,微笑着信步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没能跑到桥下去的小孩子们仰头望着我,在他们满是土垢的脏脸上我发现了与我从前酷似的表情,可我却毫无惊诧畏缩。从被超级市场破坏了的酿造房仓库门前经过时,也没觉出什么特别感慨。今天超级市场冷冷清清,闲得无聊的年轻姑娘从自动计价器后面用呆滞阴沉的目光望着我走过去。 
  从美国回来的鹰四对叫喊着从恶梦中惊醒的我来了个突然袭击,说:“你得开始新的生活了!阿蜜。抛开东京这里的一切和我回四国吧。开始新生活,这可是个挺不错的办法啊,阿蜜。”回想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感到真实存在的山谷村庄在久违十几年之后重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于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草庐”,我回到山谷。然而我不过是上了弟弟的当,被他在美国放荡生活中日积月累下来的阴郁态度欺骗了。我在山谷中的所谓“新生活”也只不过是鹰四先发制人、为了顺利地卖掉仓房和地产而进行的设计。从这次旅行一开始,山谷于我而言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不过我不曾在山谷中留下任何根系,也根本不想扎下新的根系,所以山谷里我名下的房产和地皮等于不存在。弟弟可以用任何计谋把它们从我这里拿走。 
  刚才我靠着回忆孩童时代掌握平衡的感觉跑下了船底型的石板路,现在又带着不安的艰难登上去。不过,虽然我倒也感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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