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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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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高知的是曾祖父的弟弟。”鹰四反驳道。鹰四希望自己那样去相信,所以他故意选择谬误。 
  “不对。最先去高知的是曾祖父,不是他弟弟。只是后来有一种说法,说是弟弟在暴动后逃到高知再也没回来。”我用心不纯地故意打碎他错误的记忆。“两兄弟中的一个人穿过森林会见约翰·万次郎并得到新知识,如果确有其事,那么可以证明那个人就是曾祖父。回国后的约翰·万次郎在高知只住了一年,那是嘉永五年到六年的事。万延元年暴乱的时候,曾祖父的弟弟应该是十八九岁,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在嘉永五年或六年去高知的话,那么他就是在十岁左右穿过森林去高知的,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为了暴动,在森林深处开辟一个练兵场、训练粗鲁的农民子弟的,可是曾祖父的弟弟,而那些训练方法应该是来源于在高知得来的新知识。”鹰四有些动摇地坚持说道, 
  “站在镇压暴动一边的曾祖父不可能把用来训练民兵暴动的方法传授给弟弟的。难道同敌人合谋,发起动乱么?” 
  “没准儿。”我有意冷静地说着,但我自己听出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尖。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不得不反攻鹰四,他总想要给曾祖父的弟弟罩上英勇反抗者的光环。 
  “阿蜜,流血了?又撞着头了吧。”妻子的目光停在我的太阳穴上。“梦幻一样的往事,何必这么热心呢?伤口流着血都不管。” 
  “梦幻一样的往事里也有重要的内容呢。”鹰四第一次在我妻子面前露骨地表现出不高兴。 
  妻子从我垂着的手中抽出紧握着的手绢,擦了擦我的太阳穴,用手指沾上唾液润湿伤口。弟弟用看肉体之间隐避的接触那样的眼光盯着看。然后,我们三个人为了避免身体相碰,都相互拉开距离,默默地下了楼。古宅邸里并不满是灰尘,但是在那里呆上一阵后,鼻孔里就像牢牢地粘了灰尘膜一样,感到呛得慌。 
  午后稍迟一些,我和妻子、鹰四还有两个年轻人,到寺院去取S兄的骨灰。阿仁的儿子们事先跑去联系过,所以寺院一定会像浴佛节时那样,把曾祖父捐献的地狱图展示在正殿里。我们走向停在村公所前广场上的雪铁龙,村里的孩子们立刻围拢上来,或嘲笑我们车的破旧,或讥笑紧紧贴在我右耳上面的大块橡皮膏。这些我们都没在意,只有妻子,从昨晚没有喝威士忌以来,一直处于一种恢复期时的好情绪之中,甚至孩子们对驶出的雪铁龙大喊大叫的骂声,都让她觉得有趣。 
  我们把车开进寺院时,曾是S兄过去同届同学的住持正和一个年轻男子在院子里站着说话。我发现住持的容貌和我记忆中的没有一丝改变。少白头剪得短短的,闪闪发亮的白色脑袋下,总是附带着一个谁看都舒服的鸡蛋一样的笑脸。他曾和一个小学女教师结过婚。那个女教师和她的一个同事之间传出绯闻,在山脚弄得满城风雨,无人不晓之后,私奔到城里去了。一个知道在山谷的社会生活中,这种灾难将会带来怎样残酷影响的人,依然始终浮现着像病弱的孩子一样的微笑生活着。这给了我一种特别的印象。不管怎样,他不失温和恬静的微笑,度过了危机。但是,和他说话的那个青年却是相貌魁伟,与住持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山谷间有两种脸形,大部分的脸形都可归入其中某一类型,而警戒地注视着刚下车的我和妻子的青年,他的脸看上去则格外有特征。 
  “那个人,就是山脚养鸡青年小组的中心人物。”鹰四告诉我和妻子。下了雪铁龙,鹰四走近青年,开始小声交流起来。青年似乎是为了见鹰四才来到寺院里等待的。在他们两个人单独谈话期间,住持、我和妻子都只好互相交流着暧昧的微笑,在那儿等着。青年长着又圆又大的脑袋,额头就像头盔一样宽广地伸展着,弯曲着,因此,整个头部看上去就像是脸的延续。向两侧突出的颧骨、宽厚钝圆的下巴,这些简直就是海胆的化身。他的眼睛、嘴唇都很小,并集中在鼻子周围,脸就像被强大的牵引力向两边拉着一样。我不仅从他的容貌,而且从他和鹰四谈话时过多表现出来的不必要的傲慢态度中,感到一种东西正被唤起。那不是某种记忆,而是灾难的预感。不过,自我封闭的感情倾向越来越严重的我,一遇到新的、具有特征的东西时,总是产生这种反应。 
  鹰四仍然低声和青年交谈着,并把他带到雪铁龙旁,年轻人们一直停在他们认为最舒适的巢穴里。鹰四让青年坐上后排座席,然后向司机星男发命令,雪铁龙便直冲着山谷间的入口开去了。 
  “运输鸡蛋用的小卡车坏了,他来求阿星给他修理一下发动机。”鹰四解释道。同时,他又天真地向我炫耀,只有他才能接近山脚的青年小组。鹰四一定觉得挽回了在围绕曾祖父去高知的争论上所处的劣势,而保持了受伤的孩子气般的竞争心理的平衡。 
  “不是说鸡快饿死了吗?”我问。 
  “山脚这群年轻人做事不对路。鸡蛋的销售不顺,饲料费也成问题,应该制定根本对策,而这帮家伙却满脑子装的都是鸡蛋运输车的事。当然,连小卡车也坏了的话,那就不可收拾了。”住持作为一名山谷人好像和青年们一样感到惭愧似的,脸上露出羞怯的微笑,替鹰四回答道。 
  我们走进正殿,观看了地狱图。我在体验了黎明一百分钟的坑底生活之后,从映着半阴天的阳光的山茱萸树叶背上看到过燃烧般的鲜红。如今,我在地狱图上的火焰河和火焰林中又看到了这种红色。特别是火焰河,红色的波浪中泛着发黑的斑点,一下就和我记忆中山茱萸那泛着点点斑痕的红透了的叶子联系起来了。我很快进入到地狱图中。火焰河的色彩以及精心勾勒的细致柔软的波浪线使人心情平静。这种平衡的感觉从火焰河大量地注入到我的内心深处。火焰河里有许多死者,他们好像正被狂风吹着,头发竖了起来,举着双臂在喊叫。还有的死者只把窄小的臀部和瘦腿伸向空中。他们苦闷的表情中也有使人心情平静之处。那是因为他们显然完全陷入痛苦之中,但是,表现他们痛苦的肉体本身,却给人一种庄重的游戏印象。看上去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痛苦。在岸边裸露着阴茎的死者,头、腹、腰被燃烧着的火焰石击中的死者也给人以相同的印象。从被挥舞着铁棒的鬼怪追向火焰林的女死者们身上看到的则是,死者们以亲切之情试图与鬼之间继续保持着折磨与被折磨的相互关系这一印象。我对住持说了我的感受。 
  “地狱里的死者们确实经历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折磨,所以他们已经习惯于痛苦了。那也许是他们仅仅是为了保持秩序而做出来的痛苦姿态。这种关于在地狱里受苦时间长短的定义,真是太偏执了。”住持同意了我的观察。“比如说,在这个焦热地狱里,如果以人间一千六百年是一个昼夜为单位来算的话,那一万六千年才是这儿的一昼夜长呢。是很长的!而且这个地狱里的死者都要按照那种长度单位痛苦挣扎一万六千年。下去再晚的死者在长时间的折磨中也都习以为常了罢!” 
  “这个像岩石块一样面向对面的鬼怪,系着兜裆布,在勤快地干活。他的全身有许多不知是肌肉的阴影还是伤疤的黑洞,整个身体都荒废了。而被他殴打的女死者看上去反倒很健康。的确让人觉得死者和鬼混熟了,丝毫也不会害怕,是吧,阿蜜。” 
  妻子也附和着我的看法。不过看样子妻子并没领会到我从这张地狱图上所感到的深深的平静,倒是早晨以来的好心绪正在逐渐褪色。再一留意,发现鹰四也转过脸去,准也不看,只把身体转向正殿金色的黑暗中,固执地沉默着。 
  “阿鹰,你怎么了?”我招呼他,鹰四冷淡地转过头,没有理会我的问话,生硬地说:“该去拿S兄的骨灰了吧,这可比画更要紧,阿蜜。” 
  于是,年轻的住持让正在走廊像看希罕物一样看着我们的他的弟弟领鹰四去取骨灰罐。 
  “阿鹰小时候起就很怕地狱图。”住持说。然后,他把话题转到来见鹰四的青年们身上,开始评论山谷间今天的日常生活,“村里的人们无论考虑什么问题,都没有长远的设想。来找阿鹰的朋友去修理小卡车的青年小组,养鸡一失败,立刻就陷入困境,这是极典型的例子。只在眼前的小事上花时间磨磨蹭蹭,最终弄得一切都不可收拾。这时又草率地考虑依靠外部力量改变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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