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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呼吸-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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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干部病房,我直奔护士室,交了病历后便请求她们让我打个外线。接通安忆家通话,我好像稍稍镇定一些了:
  〃安忆,你为什么瞒我?〃
  〃没有瞒你啊。〃
  〃我看到病历了。〃
  〃打的是问号,只是怀疑么。在手术之前,医生都爱把病情往严重里写。〃
  〃你还要骗我。这次生病,你对我那么好,我心里有感觉的。〃
  〃我一向对你很好的。〃安忆委屈地叫起来:〃星儿,你不要瞎想呀!〃
  我挂了电话。安忆委屈的声音,在我心里停留了一会儿,她好像确实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愿,我真是错怪了她。
  我像个经不住事的孩子,一通宣泄,便心平气顺。给小鹰、安忆打了电话,那个〃CA〃连同问号,仿佛就此被神秘的电话线无声无息地带走了。回到那间单人病房,我倒头躺下,开始平静地琢磨这个写出来好像特别难看的字眼:〃癌〃。过去,无论在报上、书上、杂志上看到这个字,我都一扫而过,熟视无睹,不会停留,更不会在意。总觉得这可怕的字与我无关。而这次意外的手术,提醒我问题确实严重。那天,在小鹰家过夜,我们俩已经把那张胃镜报告逐字逐句研究过了,我的溃疡〃是重度〃,〃是不典型增生〃,不典型增生属于癌前变。毕竟还没有变成癌。这是关键。我安慰自己。进病房前,负责我手术的一位年轻的外科医学博士也明确地对我说:〃陆老师,没问题,你是良性的。〃凡是对我有利的话,连标点符号,我都会牢牢记住。还有,安忆的话也许在理:医生一般要把病情往严重里写。我仍然不想把〃癌〃字与自己联系起来。
  可是,说〃不想〃,说〃平静〃,只是相对而言,病历上那〃CA〃的字母,虽然只是初步诊断,虽然还跟着问号,但即使是初步、是疑问,毕竟与〃CA〃挂上钩了。〃CA〃是那样触目,像两块烧红的烙印刻在我心上,我知道,这深刻的灼伤再也抹不去了,从此,我将时时深受〃CA〃的威胁,使原以为还有很长的一段生命之路,急遽浓缩,似乎再往前一步就可能走到头了。这〃一步〃究竟有多远呢?
  想到生命可能只剩下最后〃一步〃,我心里便紧接着一个闪念:衣橱里我还有不少新衣服一次都没穿过,辛辛苦苦挣的稿费,也没来得及好好花呢!我隐约记得,有一首歌这样唱道:〃什么是生活啊,活着的时候像疯子一样把日子蹉跎,死到临头才发现什么都没享受过。〃流行歌,唱的就是大白话。当然,我不以为自己让光阴白白流过,也不认为我的处境严重得〃死到临头〃,即使真有这样的可能性,我的〃一闪念〃,也只是为突然的紧迫而流露出一些遗憾罢了。
  〃CA〃的出现,确使生命这部多幕戏,被强制地压缩、删节,一下子越过高潮要提前收场。尽管,前面的五十年,似乎什么都经历了,可我一直把〃生命的高潮〃视为一幕还未上演的重头戏,想象中,似乎应该还有更为精彩的情节。怎么会这样匆匆谢幕?!而病历上打着问号的〃CA〃,对于我,是宣判还是宣战?是生命的尾声还是生命的〃高潮〃?
  一个个疑问蜂拥而来,我一下子招架不了,脑子有点木然,眼前也是茫茫一片,在我生活的〃舞台〃上,所有的布景仿佛都撤退了,只留有白皑皑的帷幕,还有一张白净净的病床。
  等了五十多年的精彩的〃高潮〃,等来的难道就是两个普通的字母:〃CA〃吗?!



2002年2月5日 开一刀,生个自己



  开刀的日子定在2月5日。
  4日傍晚,护士送来一小片安定,这是常规。
  我犹豫了,我能不能不吃药也可坦然地、放心地睡个好觉?长这么大,口口声声磨难不少,而多年从事写作,在别人看来那又是费心伤神的活儿,但惭愧得很,我还真没吃过一片安眠药。也许,我这个属牛的,神经也似牛筋。也许,我的写作,确如安忆所说,用力欠用心。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比较〃坚强〃、比较〃正常〃,都应该算是优点,否则,如何肩起生活这副担子。可是,要论作家的气质,〃坚强〃和〃正常〃,显然不是排第一位的东西。在我身上,这两种角色,常常是对立的,或者说,这两种角色,常常把我东拉西扯。我知道,不论哪种角色,我扮演得都很吃力,准确的说,不是〃用力欠用心〃,还是不够聪明,力和心常常用不到点子上。不过,有一点是问心无愧的:我竭尽全力了,直到做趴下为止。
  明天要去手术,又要在肚子上拉开第二道伤痕。第一刀是剖腹产,但产前根本没准备挨一刀的,只是,过预产期十一天了,我仍然不见宫缩,从上海来北京帮我做月子的母亲,坐清早的头班车从哥哥家赶到我这里,敲开门,就拖我上医院,母亲说,她做了一夜噩梦,梦到孩子不行了。到医院一检查,果然听不清胎音了,医生当机立断:〃马上剖腹!〃情况紧急得不容我考虑。第一刀,也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被迫接受。我记得,在被推进手术室的路上,我拉着母亲的手哭了,我有点害怕。但那时的害怕,毕竟怀有迎接新生命的希望和喜悦,淌下的泪,有着分量,有着牵挂。第一刀在肚脐眼下,缝了八针。当我第一次看到那条蚯蚓似的刀疤时,我一阵痛惜完整的身体是艺术品却从此破损,将永远留有无法弥补的刀痕了。当然,生出儿子的快乐,很快便淹没了瞬间的〃痛惜〃。做了母亲,为儿子付代价,好像怎么都不为过、都愿意。
  而这一次的腹部手术,是从肚脐眼往上,一直到胸口……而这一次手术,年迈的母亲不能来医院送我进手术室,手术的前夜,是儿子睡在病房里陪我。有儿子在身边,我想,我可以不吃安眠药。二十年后的又一次手术,儿子代替母亲相依相伴了,就为完成这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我们不辞辛苦、不知劳累,直到把自己用垮为止。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大病一场,就是代价,躲不过的。晚病不如早病。我知道,有朋友在背底里为我叹息:〃星儿刚过五十啊,就得这个病!〃我的心情倒有点相反,正因为刚过五十,年富力强,还有相当的智力和精力来经受、经历一次生命的考验。我想,既然第一刀的剖腹是为儿子、为诞生一个新生命,那么,这第二刀的又一次剖腹,应该是为自己的,为诞生一个新的自己。
  想到把明天的手术比喻成又一次剖腹产,为〃生一个自己〃,我的心仿佛渐渐安定了。临睡前,儿子却有点担心:〃妈妈,不吃安眠药你睡得着吗?〃我放松口气回答:〃生你,开过一刀,我不怕了,这一刀,我会生出一个自己。〃儿子很灵性:〃妈妈,你早就应该多爱一点自己。〃
  是啊,很多〃应该〃的事,我们都懂得太晚了,这使一些悲剧的发生在所难免。好在,我们终会懂得。尽管,为〃懂得〃一点很普通的道理,却要让生命去接受如此严峻的挑战。
  天一亮,姐姐、嫂嫂和安忆夫妇等朋友赶到病房。见医生拿着一根长长的胃管走到病床前,我立刻闭上眼睛。随着小指头般粗细的管子渐渐伸入喉咙,我感觉到一汪热热的眼泪哗哗地涌出,但不是害怕。淌尽了眼泪,我好像已经上了麻药,完全平静了,被推出病房时,儿子亲我一下,我也毫不伤感。
  不一会儿,手术室的大门,便把亲人和朋友都挡在外面。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无影灯下。手术室无声无息的,很冷很冷,我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是天堂,不是地狱。
  不一会儿,有几个护士进来了,我听到她们间短的对话:
  〃今天第一个手术什么病?〃
  〃胃癌。〃
  一个确定的回答。〃CA〃后面显然去掉了那个问号。
  我木然,好像说的不是我。而到了这种时候,就算听到再严重的话,我还是木然。
  不一会儿,麻醉师走过来,俯在我耳边:〃你是陆星儿,昨天,你签过字了。我们马上开始。〃
  我这时才睁开眼,看到了嵌在白口罩和白帽子中间一双特别黑的大眼睛。这会不会是我一生看到的最后的东西?时间不容我多想,一个大面罩已扣到我嘴上,片刻之间,我将昏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灵魂出窍,离开人世。我只能束手把过去那个自己完全地交出去了,但我能否等到一个崭新的自己?



2002年2月11日 病房里的年夜饭



  眼看快过年了,我嘴里还插着那根卡着喉咙的胃管,那滋味,不说像上刑,但手术所有的痛苦加起来都莫过于这根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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