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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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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逗着我玩,教我认树木认野花的名字,我觉得他除了叶子烟的臭气外,并没有不干净的地方。老太婆也干净利爽,凡她拿来的东西,大姐从没有嫌厌过,还肯到她院子里去坐谈,比起对待大舅母还好些。 
  这一年偏怪!我们的轿子到大门口时,迎着我们走到门口的,不是往年的那对老人,而是一个野娃娃——当时,凡不是常同着我们一块玩耍的孩子,照例给他个特殊名称:野娃娃。——同着一个高高的瘦瘦的打扮得整齐的年轻女人。那女人,两颊上的脂粉搽得很浓,笑眯了眼睛,露出一口细白牙齿,高朗的笑道:“太太少爷先到了!我老远就看清楚了是你们。妈还说不是哩。” 
  妈妈好象乍来时还不甚认得她,到此,才大声说道:“啊呀,才是你啦,邓玄姐,我争点儿认不得你了。” 
  妈妈一下轿子,也如回外婆家一样,顾不得打发轿夫,顾不得轿里东西,回身就向那女人走去。她原本跟着轿子走进了院坝,脚小,抢不赢轿夫。 
  妈妈拉袖子在胸前拂着回了她的安道:“听说你还好喽,取玄姐!……果然变了样儿,比以前越好了!……” 
  “太太,不要挖苦我了,好啥子,不过饭还够吃。太太倒是更发福了。少爷长高了这一头。还认得我不?” 
  我倒仿佛看见过她,记不起了,我也不必去追忆;此刻使我顶感趣味的,就是那个野娃娃。 
  这是一个比我似乎还大一点的男孩子。眼眶子很小,上下眼皮又象浮肿,又象肥胖。眼珠哩,只看得见一点儿,又不象别些孩子们的眼珠。别些人的都很活动,就不说话,也常常在转。大家常说钱家表姐生成一对呆眼睛,其实这野娃娃的眼睛才真呆哩!他每看一件甚么东西,老是死呆呆的,半天半天,不见他眼珠转一转。他的眉毛也很粗。脸上是黄焦焦的,乍看去好象没有洗干净的样儿。一张大嘴,倒挂起两片嘴角,随时都象在哭。 
  那天,有点太阳影子,晒得热烘烘的。我在轿子里,连一顶青缎潮金边的瓜皮小帽,尚且戴不住,而那个野娃娃却戴了顶青料子做的和尚帽,脑后拖一根发辫,有大指粗细。身上没有我穿得好,可是一件黄绿色的厚洋布棉袄,并未打过补钉,只是倒长不短的齐到膝头,露出半截青布夹裤,再下面,光脚穿了双缸青布朝元鞋。
 
  
三 
  两个房间都打开了,仍是那样的干净。这点,我就不大懂得,何以关锁着的房间,我们每年来时,一打开,里面总是干干净净的,四壁角落里没一点儿灰尘蛛网,地板也和家里的一样,洗得黄澄澄的,可以坐,可以打滚?万字格窗子用白纸糊得光光生生。桌、椅、架子床都抹得发光。我们带来的东西,只须放好铺好,就合适其宜了。不过每年来时,爹爹妈妈一进房门,总要向那跟脚走进的老头子笑道:“难为你了,邓大爷!又把你们累了几天了!” 
  堂屋不大,除了供祖先的神龛外,只摆得下两张大方桌。我们每年在此地祭祖供饭,以及自己一家人一日两餐,从来都只一桌。大姐说,有一年,大舅、大舅母、二舅、三姨妈、幺姨妈、钱表姐、罗表哥,还有几个甚么人,一同来这里过清明,曾经摆过三桌,很热闹。她常同妈妈谈起,二姐还记得一些,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堂屋背后,是倒坐厅。对着是一道厚土墙。靠墙一个又宽又高的花台,栽有一些花草。花台两畔,两株紫荆,很大;还有一株木瓜,他们又唤之为铁脚海棠,唤之为杜鹃。墙外便是坟墓,是我们全家的坟墓。有一座是石条砌的边缘,垒的土极为高大,说是我们的老坟,有百多年了。其余八座,都要小些;但坟前全有石碑石拜台。角落边还有一座顶小的,没有碑,也没有拜台,说是老王二爷的坟。老王二爷就是王安的祖父,是我们曾祖父手下一名得力的老家人,曾经跟着我们曾祖父打过蓝大顺、李短褡褡,所以死后得葬在我们坟园里。 
  坟园很大,有二三亩地。中间全是大柏树,顶大的比文庙,比武侯祠里的柏树还大。合抱大枬树也有二十几株。浓荫四合,你在下面立着,好象立在一个碧绿大幄之中似的。爹爹常说,这些大树,听说在我们买为坟地之前,就很大的了。此外便是祖父手植的银杏与梅花,都很大了。沿着活水沟的那畔,全是桤木同楝树,枝叶扶疏,极其好看。沟这畔,是一条又密又厚又绿的铁蒺藜生垣。据说这比甚么墙栅还结实。不但贼爬不进来,就连狗也钻不进来。 
  狗,邓大爷家倒养有两只又瘦又老的黑狗。但是它们都很害怕人,我们一来,都躲了;等到吃饭时,才夹着尾巴溜到桌子底下来守骨头。王安一看见,总是拿窗棍子打出去。 
  坟园就是我们的福地,在学堂读书时,顶令人想念的就是这地方。二姐大我三岁,一到,总是我们两个把脸一洗了,便奔到园里来。在那又青又嫩的草地上,跳跃、跑、打滚。二姐爱说草是清香的,“你不信,你爬下去闻!”不错,果真是清香的。跳累了,就仰睡在草地上,从苍翠的枝叶隙中,去看那彩云映满的天;觉得四周的空旷之感,好象从肌肤中直透入脏腑,由不得你不要快活,由不得你不想打滚。衣裳滚皱了,发辫滚毛了,通不管。素来把我们管得比妈妈还严的大姐,走来给我们整理衣裳发辫时,也不象在家里那样气狠狠的,只是说:“太烦了!”有时,她也在草地上坐下子,她不敢跳,不敢跑,她是小脚,并且是穿的高底鞋。 
  这一年到来,却与往年有点不同,因为平空添了一个邓幺姐,同一个野娃娃——她的儿子。
四 
  野娃娃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一根指头塞在嘴里,转到他妈的背后,挽着她的围裙。我偏要去看他,他偏把一张脸死死埋在他妈的围裙上。他妈只顾同我们的妈妈说话,一面向堂屋里走,他也紧紧的跟着。 
  爹爹的轿子到了,大姐二姐同坐的轿子也到了,王安押着挑子也到了。人是那么多,又在搬东西,又在开发轿夫挑夫,安顿轿子。邓大爷、邓大娘、同他们的媳妇邓大嫂又赶着在问好,帮忙拿东西,挂蚊帐,理床铺。王安顶忙了,房间里一趟,灶房里一趟。一个零工长年也喊了来,帮着打洗脸水,扫地。邓幺姐只赶着大家说话。大姐也和妈妈一样,一下轿就同她十分亲热起来。 
  野娃娃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告诉二姐:“今天这儿有个野娃娃,邓幺姐的儿子,土头土脑的多有趣。” 
  二姐把眼睛几眨道:“邓幺姐的儿子?我象记得。……在那里?我们找他耍去。” 
  我们到处找。找到灶房,邓大嫂已坐在灶门前烧火,把一些为城里人所难得看见的大柴,连枝带叶的只管往灶肚里塞。问我们来做甚么。我们回说找邓幺姐的儿子。 
  她说:“怕在沟边上罢?那娃儿光爱跑那些地方的。” 
  沟边也没有。邓大爷在那里杀鸡,零工长年在刮洗我们带来的腊肉。 
  我们一直找到邓大爷住的那偏院,他正憨痴痴的站在厢房檐下一架黄澄澄的风簸箕的旁边。 
  我们跳到他身边。二姐笑嘻嘻的说道:“我都不大认得你了。你叫啥名字呢?” 
  没有回答。 
  “你也不大认得我了吗?” 
  没有回答。 
  “你几岁?” 
  还是没有回答。并且把头越朝下埋,埋到只看得见一片狭窄的额头,和一片圆的而当中有个小孔的青料子和尚帽的帽顶。 
  我说:“该不是哑巴啦?管他的,拖他出去!” 
  我们一边一个,捉住他的手腕,使劲拖。他气力偏大,往里挣着,我们硬拖他不动。 
  邓大娘不知为找甚么东西,走进来碰见了。我们告诉她:邓幺姐的儿不肯同我们一块去耍。 
  她遂向他吆喝道:“死不开眼的强东西!这样没出息!还不走吗?……看我跟你几耳光!” 
  二姐挡住她道:“不要打他,邓大娘!他叫啥名字呀?” 
  “叫金娃子。……大概跟少爷一样大罢?……还在念书哩!你们考他一下,看他认得几个字。……” 
  到第二天,金娃子才同我们玩熟了。虽然有点傻,却不象昨天那样又怯又呆的了。 
  我们带来了几匣淡香斋的点心。爹爹过了鸦片烟瘾后,总要吃点甜东西的。每次要给我们一些,我们每次也要分一些给金娃子,他与我们就更熟了。 
  就是第二天的下午罢?他领我们到沟里去捉小螃蟹。他说,沟里很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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