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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笨花-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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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也不四处打听去证实这件事的真伪。
小治的打兔子继续着,小治媳妇晚饭前房顶上的叫骂也继续着。日子久了,那叫骂就象是西贝家晚饭的一个序曲,又好比西贝家一个固定的保留节目。少了这个序曲,西贝家的晚饭就迟迟不能开出;少了这个节目,西贝家的一天就不能说过得圆满,此时的笨花村便也仿佛少了点什么。小治不理会女人的叫骂,只待晚上和媳妇上炕后才对着房梁说:“不论谁抹香油都能招男人?”要不就说:“男人都是冲着香油去的?知道什么呀你!再说,你看见我扔兔子啦?”媳妇说:“就是,就是看见啦,咱二片看见啦。”小治说:“哼,二片、、、、、、”

西贝牛的小孙子,西贝大治的小儿子西贝二片,这年虚岁十二,胎里只带出一条半腿,另外半条腿在膝盖以下消失了,只留下像擀面杖似的一截秃头,这秃头上还努出一个脚趾头,脚趾上也长了趾甲。那确是人的一枚小脚趾头。西贝二片走路在地上蹭着走,只在必要时他才窜起来用一条腿跳跃。村里没有他蹭不到的地方,也没有他不了解的事。西贝二片蹭着走路,视点就低,偏低的视点所到之处常是女人的胯下。有时他还向女人的胯下发起冲击,或用棍子,或用一把土。女人们都把西贝二片看作自己的天敌。但西贝二片冲击的女人,只局限于刚嫁到笨花的新媳妇。他常对人宣称他知道所有笨花村新媳妇那地方什么样,因为他常把她们堵在茅房里看。叔叔小治给大花瓣儿扔兔子的事,就是他说给他的婶子,小治媳妇的。
西贝全家默认着小治的行为,也默认着小治女人叫骂的合理性。只有西贝梅阁对此另有见地。当西贝小治媳妇叫骂之后倚住灶坑做饭时,梅阁就说:“婶子,听我一句吧,咱们都是上帝的罪人。人世间的事,不论善恶,惟有上帝才会作铺排,婶子往后就别上房了。”
西贝梅阁举出上帝来说服小治媳妇,因为她信基督,西贝家也只有她识文断字。十六岁的梅阁,六岁时就跟前街刘秀才念上《论语》,后来又跟南邻家的向文成大哥念实用白话文,在县里上简易女师的时候迷上了基督教。当时有位瑞典牧师来县城传教,这基督教义使梅阁着了迷。她坚信上帝的存在,她有许多心事,从不告诉家人,只递说上帝。现在她虽然还没有受洗,却觉得自己离上帝越来越近。不过,西贝梅阁对婶子的规劝,并没有止住婶子对大花瓣儿的叫骂。梅阁常在这时躲进自己屋里对着炕角流眼泪,只想着自己的软弱,软弱得连婶子也说不服。要克服这软弱,还得求主帮助。这时只听爷爷西贝牛在院里没有人称地喊:“还不出来给牲口煮料,人吃饱了,还有牲口哪!”
随着西贝牛的喊声,梅阁就听见开门出来煮料的又是婶子。煮料是把黑豆和高粱一起放在锅里煮。喂牲口的人要把煮熟的料和切碎的干草拌起来给牲口吃。西贝家人吃得饱,牲口也吃得饱。片刻,风箱响起来,煮熟一锅料,比做一顿饭也不省工夫。西贝梅阁伴着风箱“夸嗒、夸嗒”的响声睡着了,西贝家也从黄昏进入黑夜。

注:
1.褡包:系在衣服外面的长而宽的粗布腰带。
2.叫街:乞丐哭喊着的乞讨。

这个黄昏,同艾受了卖酥鱼叫喊的吸引,掏出一张老绵羊票让秀芝去买鱼。同艾吃鱼纯属个人嗜好,如同人的抽烟、喝酒。逢买鱼,她一向动用体己。秀芝为同艾买回半碗酥鱼,那一拃长的酥鱼在碗中一字排开,金灿灿的倒也可爱。同艾看见鱼,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便尝,但那入口的东西却并不像鱼,像什么?同艾觉得很像煮熟的干萝卜条,才知受了坑骗。她也不责怪秀芝,端起碗就去追那个卖酥鱼的。那卖鱼的已经不见踪影,墙根儿只剩下一个卖煤油的。

卖煤油的知道向家太太同艾受了骗,忿忿然道:“人不济,还敢在这儿久留?”同艾本来是要冲着卖鱼人的去向大骂几句的,同艾心里自有骂人的语言。不过当她一想到邻居西贝家小治媳妇骂人举止的不雅,还是把脏话咽了回去。同艾在人前是注重行为举止的,平时她说话斯文,语言多受着外地的感染。她操一口夹带官话的本地话,笨花人说“待且”,她说“待客”;笨花人说“看戏”,她说“听戏”;笨花人说“喝茶”,她说“吃茶”。受了骗的同艾总算把就要出口的骂又咽进肚里,只对卖煤油的说:“才相隔几十里,怎么就不知道认个乡亲。”她说的还是那个卖鱼的。

卖煤油的就说:“出了名的暄。”他说的也是那个卖鱼的。同艾的气还是再次涌上来,气着,把半碗酥鱼泼到当街,奔回家中。院里,儿子向文成正站在廊下擦灯罩,他一边冲灯罩哈着气一边说:“这才叫萝卜快了不洗泥呢。鲜萝卜倒有个顺气理肺的功能,这干萝卜条比柴禾棍子也强不了多少。”同艾接上向文成的话,也才把那卖酥鱼的骂了声“黑心贼”,说,黑心贼快遭天打五雷轰了。她骂着,骂里却又带出一串笑来。向文成又说:“那大泊洼的鱼也能叫鱼?即便是真鱼,比个蚂蚱的养分也强不到哪儿去。”同艾的儿子向文成是个读书人,但他幼年遇到灾病,一只眼已经失明,另一只眼仅残存着微弱视力。仿佛就因了视力不强,向文成便分外注意对灯罩的擦拭。

他冲灯罩哈一次气,擦拭一次;再哈一次气,又擦拭一次,直至他确认那灯罩一尘不染。向文成和同艾说着鱼和蚂蚱的养分,门外又传来卖煤油的吆喝声。卖煤油的喊:“打洋、、、、、、(吔)油!”他在喊秀芝,秀芝不出来打油,卖煤油的横竖是不走。他偎住墙根儿,把自己鞧在一件紫花大袄里,他眼前是一只长满铁锈的膝盖高的方有油桶。如果在天亮,可以清楚地看到油桶上凹陷的字样:“美孚油行”。这只有着美孚油标志的原装桶上摆放着两个“提”,一个为一两,一个为半两。向家的每盏灯里,隔长补短要添足半两煤油。秀芝走过来,把灯举到卖油人跟前,也不必说话,卖油人就把煤油一提一提地提入向家的油灯里。秀之则把早已备好的零钱递过去。向家与卖油人的交易最为简洁,无须挑拣,对分量也不存争议。洋油产自美孚油行,想掺水也掺不进去,不似卖酒的。

就在卖油人将煤油提入秀芝的油灯时,一个人影儿正从东向西飘忽过来。这人个子偏矮,紫花大袄的前大襟被他掀起一角掖入腰间的褡包,一杆旱烟袋搭在肩上,烟袋的后边连着火镰和烟荷包。他走起路来身轻若燕,宛若戏台上的短打武生。每天的这时,他都要移动着碎步从笨花的最东头走向最西头。每天他都要从卖煤油的油桶前走过,每天煤油桶前都有打油的。每天打油的跟前都站着秀芝,每天秀芝看见他就像没看见。转眼间他的脚步所到之处就是笨花一条街。这时街上的闲人多起来,他们像专门等待着这个时刻,专门等待着这人的到来。或许这才是笨花村真正的黄昏。
这人叫五存,他这习惯性行为使他得了个绰号叫“走动儿”。此时走动儿正敦促着自己往一户人家赶,这户人家有个正等待他的女人。走动儿没有办法阻止住自己这每天黄昏时的走动儿。如果男女之间有一种见面叫做幽会,那么这就是幽会了。

所不同的是,在这场幽会里已没有任何秘密而言。一街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个几分浪漫、几分刺激的时刻,等待这个时刻的人里也包括了那女人的丈夫和儿子。女人的丈夫叫元庆,也姓向,是个胡子连着鬓角的驼背。女人的儿子叫奔儿楼,奔儿楼上学,刚念小学四年级,却写得一手好字。过年时他写半个村子的春联,近两年向家写对联也找奔儿楼。元庆自家门上也贴着奔儿楼写的对联,这对联每年都是“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走动儿来了,走动儿走到奔儿楼家门口,紫花大袄擦着或新或旧的春联“潜入”奔儿楼家。这时元庆和奔儿楼便从家里“溜”出来,元庆扎个人堆,和大伙儿一起海阔天空起来;奔儿楼只靠在自己所写的对联上等待走动儿的离去:“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半顿饭的工夫吧,走动儿走了。奔儿楼便像个探子一样从人群里喊出元庆,二人一起回家。至此,笨花街上才变得鸦雀无声。黄昏结束了。
谁也不知道奔儿楼家的事是怎样发生、发展、运作的,懂得自重的笨花人,谁也不去了解和打探,他们只在等待新的黄昏的到来。
秀芝买回煤油,把几盏灯摆在院里的红石板桌上。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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