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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记述历史的史官,是风云动荡的旁观者,站在乱世之外,记下一段青史。但一个只懂得袖手旁观的史官,又怎么会称职?热血、忠义、原则,也许缺一不可。
“太傅真是好雅兴,柏梁台上宾客齐至,河西王府对公子府虎视眈眈,太傅还在这里品茗下棋!”
大踏步走来的声音停在门外,来人的讥诮里有压不住的尖酸:“难道还要让我亲自来请吗,太傅?”
太傅笑吟吟看女史一眼,女史微微垂下眸去。侍女急忙上前把门打开,门外身披紫裘、一身重甲的将军面如冠玉,却一脸刻薄的怒气。
太傅与女史一起站起来,对来人施了一礼:“奚将军。”
奚子楚只是看着太傅,目不斜视,硬邦邦道:“太傅,请。”
“承命天神,佑我河西!”
远处的欢腾隐隐传来,日色西斜,苍水岸边的千百个石窟里,烛光已经准备点亮了。
此时是晋愍帝元熙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河西之地真正的多事之秋。而这一切与简单质朴的百姓无关,他们只管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这趟丝路走下来又赚了多少钱。他们要在这个节日大典上点燃千百盏蜡烛,把苍水岸边连绵的石窟一起点亮,向天神祈求大漠戈壁的风沙不要吞噬他们的货物和生命,或者燕支山的雪水融化可以更好地滋润他们的良田。
谁又去注意那些纯粹的热闹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暗潮汹涌?
王览微笑着看向身后静静立在那里的女史,笑吟吟道:“江女史,速速备好笔墨纸砚,今日可以大书一笔了。”
第二十三章 兵谏
公子府,千仞堂。
正中的胡床上坐着一身闲服的公子怀璧,下面是来自西域各国的丝路巨贾,席地而坐。
此时本应出现在柏梁台上、准备为公子怀璧献礼的丝路豪商们,却被提前邀请,在公子府中齐聚一堂。大月氏的乐师演奏着奔放的胡乐,大堂正中铺着几块绚丽的波斯方毯,几名胡姬身着妖艳轻薄的裙装,在上面飞旋腾踏,让人眼花缭乱,却始终不出方毯的范围。
杯中是葡萄美酒,盘里是珍馐佳肴;妖冶的侍女来往堂下,绝色的女乐让人心荡神摇。但,千仞堂中的气氛却像一杯盛得过满的酒觥,暗暗紧绷,似乎轻轻一动,就会溢出来。
没有一个人出声。
胡床上的公子怀璧披着雪白的貂裘,闲适地坐着举起左手,逗弄手腕上跳跃着的一只小小猛禽。那只鸟只有拳头大小,毛色灰黑,喙尖而微勾,目露凶光;这种鸟叫做青隼,可长到一尺高,能追捕羔羊、大雁,凶猛异常。
公子怀璧对堂下绝色的舞姬视而不见,专心地将撕得细碎、犹带血丝的小肉条喂给它,不时面露微笑。
舞姬一曲跳完,公子随意挥了挥手,女乐们垂手静静地退下。他的眼睛还盯着手腕上的玩物,正逗弄得有趣,仿佛对下面的状况视而不见。
气氛像沸煮的羊脂胶,浓稠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公子下首处屈膝跪坐着太傅王览。王览微笑着环视众人一眼,开口道:“适才在下的提议,不知诸位考虑得怎么样了?”
坐下的人并不多,只有二十余位。但是加在一起,他们几乎可以控制半条丝路。
“阁下,”一名疏勒的豪商终于沉吟着开口,站起身来按住左胸躬身施礼:“征用驼队没有问题,但是胡人也是我们的大主顾;断绝了我们与胡人的交易,我们……”
“没有但是!”王览面带微笑,却斩钉截铁:“这一次,胡人与凉州,诸位只能选一个。公子府征用诸位的驼队运送粮草,期间一切费用、损失,皆以三倍价格付给。凉州城中所有商团经营权全部收回公子府所有,截断一切胡人可能得到供给的来源。”
胡人远征疲敝,驻扎朔方城外,为补充军需,已经将所占领的云中、定襄等城池的仓廪抢掠得一干二净。战争阻挡不了丝路商队跋涉的驼队,他们转运贩卖粮食、高价出售给胡人军需物资,大发战争财者大有人在;公子怀璧决定先下手为强,切断一切胡人可能得到物资的来源。三十七万五胡联军如果被掏空了底子,耗也能耗死他们。
龟兹的丝绸巨贾踌躇道:“我们只是商人,所求的不过是利润。阁下如何能保证我们的利益?”
“我可以保证。”胡床上的公子缓缓开口,却没有转过脸来,依然逗弄手腕上的幼小猛禽:“王太傅所说的一切我都可以保证。不仅如此,诸位现在的一切往来贸易全部暂停,十日之内,各自上交粮食至少一万石,越多越好。一切不管诸位用什么方法,高价收购其他城池的粮食也好;其他衣被棉絮、毛毡铁器一切物资,无论诸位用什么手段,只要运送至凉州城中,我公子府以翻倍的高价全部收买!”
“如果大败胡人、丝路从此全部归我凉州控制,诸位丝路关税由十税一,改为十五税一。”他慢慢转过脸来,扫视过众人:“这笔生意,诸位做是不做?”
席间一片抽气之声,太傅王览的脸上也露出一丝震动。
强兵压境、两军对峙,凉州早已调动河西各地仓廪储粮急运入凉州城中,不打算留给胡人一丝一毫补给粮草的机会。官仓易调,私仓难管,一些各城的豪商权贵把持私储的粮食、高价出售给胡人,也是普遍的事情。公子怀璧用这些商人之间互相的流通操纵私粮流通,比官府出面,省力又有效。
而且如果大败胡人,羌胡控制的丝路关卡尽归凉州权下的话,十五税一又算什么,哪怕三十税一,对整个河西也是惊人的利润。
各国巨贾互相对视。公子府的算盘,已经打得很清楚了。
切断胡人一切供给,粮草全部集中。公子怀璧这一招釜底抽薪,又是双赢,实在玩得高明!
“诸位能坐到这里,必然是在丝路上一言九鼎的人物,更是对我公子府忠心耿耿的伙伴。”太傅微笑道:“凉州城在,丝路便在;凉州城亡,丝路便亡。诸位与我公子府合作,是万世长远的利益;若是想趁机在胡人手里发一点小财,无异于杀鸡取卵,便是断送了一世的前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凉州城这块大饼、胡人这碗稀粥,利益大小一眼可见;诸位都是精明人,不会目光短浅至此吧?”
众商团首领立刻聚到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
“尊敬的阁下,”一位商团首领被推为代表,鼓起勇气站了起来;他按住左胸,对公子怀璧深深鞠了一躬:“请饶恕我们的冒昧。您所开出的条件,都是建立在打败五胡的基础之上;若是没有胜利,凉州城被胡人占领了呢?我们这些异国商旅,该怎么办?”
席间一下子静了下来。终于有人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就在这时,一名武士大步走了进来,单膝在胡床前跪下,禀报燃灯节大典的时间已到,河西权贵们与帝都特使,已经在柏梁台上等候多时了。
苍水对岸是一片荒漠色的崖壁,千百年来开造出连绵的石窟;高大华丽的石窟,多是凉州的权贵捐助开凿,每家都有,也允许凉州百姓前来供奉。而无数小的石窟,是信徒百姓自行开凿。这片各国僧侣与商旅川流不息的土地上,一代代来自中原、西域、波斯的能工巧匠,在石窟里增添精美的壁画与雕塑,有极乐世界的飞天花雨、有经卷故事、更有各个洞窟主人日常行迹的记录。千百年来,凉州城的主人换了一位又一位,权贵换了一批又一批,而开凿、修建石窟的风俗却传承了下来。积攒到今日,苍水岸边陡立的苍黄崖壁上,石窟林立、不计其数,蔚为大观。
日色西斜,风沙逐渐平息。凉州城苍水边,燃灯节的筹备已经完成,凉州百姓开始载歌载舞,一片欢腾。各色服饰各种皮肤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以热烈而虔诚的方式,向他们信奉的宗教致敬。
“这是凉州人的燃灯节?真是热闹非凡!”来自帝都的客人喟然叹息。特使微笑着坐在高台之上,与河西众权贵一道等待公子怀璧的到来;他身边的扈卫将军已经被凉州的繁华撼动了:“不知这燃灯节是什么来历?”
特使幽深的眼睛闪过一丝笑意,慢慢道:“每年的腊月二十六,凉州人都会带着各家的供奉,来到苍水岸边,对着对岸的石窟载歌载舞、娱乐天神;等夜色降临的时候,千百个石窟里会一起点满蜡烛,用灿烂的烛光来象征极乐世界的光明。”
他抬手指向崖壁石窟中央,正对柏梁台的方向——那是一座高数十丈的大佛,雕刻简陋、毫无修饰,却神韵毕现;一手指天、一手垂地、双目微闭,千百年来接受者凉州人与冒险家们虔诚的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