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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文选-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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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珠早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赖鸣升却举起了两杯酒,向俞欣和骊珠祝了一个福,连着两杯灌下去。 
  “试着些呀,大哥,这是金门高粱呢!”刘太太隔着桌子叫道。赖鸣升却三步两跨地走到了刘太太身后,挥动着一双长臂,布满了苍斑的脸上,已经着了殷色,他把头凑近到刘太太耳根下说道: 
  “弟妹,我们老弟得到你这么一位太太,是他前世修来的。你大哥虽然打了一辈子光棍,夫妻间的事情看得太多。你们这一对不容易,弟妹,不容易。” 
  刘太太笑得俯倒在桌子上,然后又转过身来对赖鸣升说道: 
  “大哥,你请我一次客,我保管给你弄个嫂子来。我们街口卖香烟的那个老板娘,好个模样,想找老板,大哥要不要?” 
  “弟妹,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赖鸣升朝了刘太太双手一拱,吸着喉咙说道:“这份福,等我下辈子再来享。不瞒你弟妹说:就是去年我动了这么一下凡心,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去年退下来,我不是拿了三万多退役金吗?那笔钱给有钱的人看来呢,不值一个屁。可是我一辈子手里还没捏过那点钞票呢。本来是想搞点小本生意的,哪晓得有个同乡跑来拉线,说是花莲那边有个山地女人,寡婆子,要找男人。我去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大几的小女子,头脸也还干净。她娘家开口便是两万五,少一个都不行。一下子我便把那点退役金奉送了出去,外带金戒指、金镯头,把那个女人从头到脚装饰起来。哪里晓得山地野女人屁良心也没得。过门三天,逃得鬼影子不见半个。走的时候,还把老子的东西拐得精光,连一床破棉被她也有本事牵得走。” 
  赖鸣升说着,也不用人劝,先自把手里一杯高粱干了,用手背把嘴巴一抹,突地又跳到了俞欣背后,双手搭到俞欣的肩上,把俞欣上下着实打量了一番,说道: 
  “要是我还能像他一样,那个野女人——赶她走,她也舍不得走呀!”众人都大笑了起来,赖鸣升又对俞欣道:“俞老弟,不是我吹牛皮,当年我捆起斜皮带的时候,只怕比你还要威风几分呢。” 
  “大哥当年是潇洒得厉害的。”刘营长赶忙附和笑道。 
  “是呀,”刘太太也笑着插嘴,“要不然大哥怎么能把他营长的鞋子都给割走了呢?” 
  “什么‘割靴子’,表姊?”骊珠侧过头来悄悄问刘太太道。 
  “这个我可不会说,”刘太太笑得掩了嘴巴,一只手乱摇,“你快去问你们赖大哥。” 
  赖鸣升并不等骊珠开口便凑近她笑得一脸皱纹说道: 
  “骊珠姑娘,你赖大哥今夜借酒遮脸。你要听‘割靴子’?我就讲给你听我当年怎么割掉了我们营长的靴子去。老弟,你还记得李麻子李春发呀?” 
  “怎么不记得?”刘营长答腔道:“小军阀李春发,我还吃过他的窝心脚呢。” 
  “那个龟儿子分明是个小军阀!”赖鸣升把上装的领扣解开,将袖子一捞,举起酒杯和刘营长对了一口。他的额头冒起了一颗颗的汗珠子,两颧烧得浑赤,他转向了骊珠和俞欣说道: 
  “民国二十七年我在成都当骑兵连长,我们第五营就扎在城外头。我们营长有个姨太太,偏偏爱跑马。我们营长就要我把我那匹走马让给她骑,天天还要老子跟在她屁股后头呢,生怕把她跌砸了似的。有一天李麻子到城里头去了,他那个姨太太喊了两个女人到她公馆去打麻将,要我也去凑脚。打到一半,我突然觉得靴子上沉甸甸的,给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等我伸手到桌子下面一摸,原来是只穿了绣花鞋的脚儿死死地踏在上面。我抬头看时,我们营长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我上家,打出了一张白板来对我说道:‘给你一块肥肉吃!’打完牌,勤务兵来传我进去,我们营长姨太太早炖了红枣鸡汤在房里头等住了。那晚我便割掉了我们营长的靴子去。” 
  赖鸣升说到这里,怔了半晌,然后突然跳起身来把桌子猛一拍,咬牙切齿地哼道: 
  “妈那个巴子的!好一个细皮白肉的婆娘!” 
  他这一拍,把火锅里的炭火子都拍得跳了起来,桌子上的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大家哄然大笑起来。刘太太一行笑着,一行从火锅里捞出了一大瓢腰花送到赖鸣升碟子里去。 
  “你知道吗,老弟?”赖鸣升转向刘营长说道:“李春发以为老子那次死定了呢,你不是记得他后来把我调到山东去了,那阵子山东那边打得好不热闹。李春发心里动了疑,那个王八蛋要老子到‘台儿庄’去送死呢!” 
  “老前辈也参加过‘台儿庄’吗?”俞欣突然兴冲冲地问赖鸣升道。赖鸣升没有答腔,他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直往嘴巴里送,嚼得咔嚓咔嚓的,歇了半晌,他才转过头去望着俞欣打鼻子眼里笑了一下道: 
  “‘台——儿——庄——’,俞老弟,这三个字不是随便提得的。” 
  “上礼拜我们教官讲‘抗日战史’,正好讲到‘台儿庄之役’。”俞欣慌忙解说道。 
  “你们教官是谁?” 
  “牛仲凯,是军校第五期的。” 
  “我认得他,矮矮胖胖的,一嘴巴的湖南丫子。他也讲‘台儿庄之役’吗?” 
  “他正讲到日本矾谷师团攻打枣泽那一仗。”俞欣说道。 
  “哦——”赖鸣升点了点头。突然间,他回过手,连挣带扯,气吁吁地把他那件藏青哔叽上装打开,捞起毛线衣,掀开里面的衬衫,露出一个大胸膛来。胸膛右边赫然印着一个碗口大,殷红发亮的圆疤,整个乳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个坑塘。刘太太笑着偏过头去,骊珠也慌忙捂着嘴笑得低下了头。赖鸣升指了指他那块圆疤,头筋叠暴起来,红着一双眼睛说道: 
  “俞老弟,我赖鸣升打了一辈子的仗,勋章倒没有捞着半个。可是这个玩意儿却比‘青天白日’还要稀罕呢!凭了这个玩意儿,我就有资格和你讲‘台儿庄’。没有这个东西的人,也想混说吗?你替我去问问牛仲凯:那一仗我们死了几个团长,几个营长?都是些什么人?王铭章将军是怎么死的?他能知道吗?” 
  赖鸣升一面胡乱把衣服塞好,一面指手画脚地对俞欣说道: 
  “日本鬼打枣泽——老子就守在那个地方!那些萝卜头的气焰还了得?战车论百,步兵两万,足足多我们一倍。我们拿什么去挡?肉身子!老弟。一夜下来,我们一团人不知打剩了几个。王铭章就是我们的团长。天亮的时候,我骑着马跟在他后头巡察,只看见火光一爆,他的头便没了,他身子还直板板坐在马上,双手抓住马缰在跑呢。我眼睛还来不及眨,妈的!自己也挨轰下了马来,我那匹走马炸得肚皮开了花,马肠子裹得我一身。日本鬼以为我翘掉了,我们自己人也以为我翘掉了。躺在死人堆里,两天两夜也没有人来理。后来我们军队打胜了来收尸,才把老子挖了出来。喏,俞老弟,”赖鸣升指了指他右边的胸膛,“就是那一炮把我半个胸膛轰走了。” 
  “那一仗真是我们国军的光荣!”俞欣说道。 
  “光荣?”赖鸣升哼了一下,“俞老弟,你们没上过阵仗的人,‘光荣’两个字容易讲。我们国民军,别的仗不提倒罢了,要提到这一仗,俞老弟,这一仗——” 
  赖鸣升说到这里突然变得口吃起来,一只手指点着,一张脸烧得紫涨,他好像要用几个轰轰烈烈的字眼形容“台儿庄”一番,可是急切间却想不起来似的。这时窗外一声划空的爆响,窗上闪了两下强烈的白光。沉默了许久的刘英,陡然惊跳起来,奔向门口,一行嚷道: 
  “他们在放孔明灯啦。” 
  刘营长喝骂着伸出手去抓刘英,可是他已经溜出了门外,回头喊道: 
  “赖伯伯,等下来和我放爆仗,不要又黄牛噢!” 
  “小鬼!”刘太太笑骂道:“由他去吧,拘不住他的了——赖大哥,快趁热尝尝我炒的‘蚂蚁上树’。” 
  刘太太盛了一大碗白米饭搁在赖鸣升面前。赖鸣升将那碗饭推开,把那碟花生米又拉到跟前,然后筛上一杯金门高粱,往嘴里又一送,他喝急了,一半酒液淋淋沥沥泻得他一身。 
  “慢点喝,大哥,莫呛了。”刘营长赶忙递了一块洗脸巾给赖鸣升笑道。 
  “老弟台!”赖鸣升把只空杯子往桌上猛一拍,双手攀到刘营长肩上叫道:“这点子台湾的金门高粱就能醉倒大哥了吗?你忘了你大哥在大陆上,贵州的茅台喝过几坛子了?” 
  “大哥的酒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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