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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 作者:刘晓刚-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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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不知道“梅港”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这个亚热带海港城市根本没有梅花。 
        据说一百多年前梅港有一朵梅花。那朵梅花就是各国列强联合在梅港修建的火车站。火车站有五个椭圆形的塔楼,像梅花的五片花瓣,而且所有的外墙砖都漆成深红色,一如凌寒盛开的傲骨红梅。那个火车站将世界各地渡海而来的洋货转运到大清国的城市与乡村,也将中国的金银丝绸陶瓷古董礼尚往来地运到停泊在港口的各国轮船上漂洋过海。后来,那朵梅花在军阀混战中毁于硝烟战火,再后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以前那朵梅花的废墟上又建了一个新车站。 

        有人说梅港没有雪,没有雪的地方留不住梅花。 
        这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原因。 
        一个烈阳当空的夏日,天气热得人死去活来。从下午两点到傍晚,梅港火车站的广场一直被熙来攘往、汗流浃背的人群所占据,人流中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行李包袱,被顶着,扛着,夹着,举着,拎着,好像在人海里漂流。有一个大的、灰色的、破旧的包袱在一小时之内沿着广场来回溜达了三圈,最终像一只大灰老鼠躲进广场旁边一条狭窄肮脏的小巷。 

        包袱下面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被沾在眼皮上的汗水蜇得微微眯起来,见棱见角的腮帮子咬出两道凸痕,汗水顺着脖子淌进又脏又皱的蓝背心,背心上有几条口子。这个人在巷口吃力地转动脑袋,想找一个能放下包袱歇脚的地方。他把包袱换个肩扛着,朝小巷深处走去。 

        巷子里全是平房,几乎所有的晾衣绳上都有铁路工人的制服,还有袜子、内衣和内裤。一只粘满尘土、垂头丧气的猫从这个人脚前跑过,猫全身的毛都虬结成一团团小疙瘩,像刺猬似的支棱着。他在一个水泥墩子上坐下,把包袱放在面前,用手胡撸一把脸,嘴唇感觉到汗水的咸涩。他真是渴极了。 

        这个人呆坐了大约十分钟。落日的余威晒得他的胳膊火辣辣的。他伸出双手搭在那个硕大的包袱上,把头埋在两条臂膀之间朝向地面,深深的疲惫混合着对陌生城市的恐惧突然间占据了他的心灵。对于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盲流而言,繁华喧闹的大都市居高临下的威严就是束缚野兽的锁链。 

        这个人饿急了。饥饿像一只力大无穷的手一下一下攥得他的胃痉挛起来,他开始不停地打嗝,好把胃里的气放出去。可是没有用,放气并不能阻止那只手强劲的攻击,反而使他感到恶心。这个人决定向饥饿妥协。他抬起头,解开包袱一角,掏摸出一块干裂的、黑乎乎的馒头。他捧着馒头用力啃一口,觉得嘴唇刺痛,牙齿生疼,馒头的咬痕上留下一道血迹。他抻着脖子咽下馒头渣,晃晃脑袋,终于决定去讨点水喝。 

        就在这个人站起身的时候,巷子口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声吆喝。他听不懂吆喝的是什么,因为那是他从没有听过的南方话。他眨巴眨巴眼睛,看见一个人风一样地朝他奔来,呼地一下从他身边掠过,随即他就被重重推向第二个像风一样奔来的人,与那个人撞个满怀。 

        那个人被撞得转了两个圈,贴到墙上。这个人则倒退着一屁股坐到他的大包袱上,收势不住,紧跟着来了个四脚朝天。他坐起来,头昏脑涨,茫然地张着嘴,傻傻地睁大眼睛。那个人两手撑墙喘息几下,大吼一声冲上前来,一脚踢开横在地上的大包袱,双手拎着这个人的脖领子想把他提起来。 

        包袱被一脚踹开老远,里面的东西四散飞迸,一个铁皮饭盒一路叮咣乱响滚进了一条阴沟。就在那个人把他提起一半的时候,他身上那件到处露肉的蓝背心“哗啦”一声撕裂了,他敞着怀被拉近一张唾沫乱飞的嘴,听懂了那个人在骂他娘。 
               包袱的散落、衣服的撕裂和那句恶狠狠的骂娘汇合成一股热流涌到这个人的脑袋里,他眼前似乎亮起一道夺目的闪电。就在那个人正要将他摔到一边时,他一膝盖顶到那个人的小肚子上。那个人刚一弯腰,他右手攥成的拳头就又准又狠地砸在那个人的耳朵根上。那个人趴下了。他俯视着那个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全身流汗,热血沸腾。 
   
        那个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流着鼻血。这个人有些茫然,突如其来的一切根本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他只知道那个人的鼻血是他给揍出来的,而他绝没有想过要揍那个人。他不知所措地呆站着,万分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这个大城市把一个城里人弄出了血。他闯祸了。他一到这个新地方就闯祸了。他沮丧地摊开双手,抽了抽鼻子。那个人用手背擦掉鼻血,走到他面前,伸手从后腰上拔出一样东西顶在他的脑门上。他浑身的汗水一下子消失了,手枪戳在额头上的冰凉感觉使他恐惧战栗。 

        那个人一个扫堂腿把他踢翻在地,扭过他的双手戴上手铐,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提起来,骂道:“王八蛋!手还挺黑!”他奇怪这次怎么没被骂娘,庆幸头发比背心结实,依然留在脑袋上。那个人把满地的东西胡乱塞进包袱里,凑合着裹了裹,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揪着他的头发把他带走了。巷子里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 

        他被揪到火车站停车场西边。那个人打开一辆白色面包车的车门把他和包袱塞进后座,开车就走。大约五分钟后车开上一座大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桥上灯火霓虹,映得一江水色点点斑斑。远处一艘大船拉响汽笛,嘹亮的笛声在暮色里顺风鼓荡。他窝在后座底下,扭过头伸长脖子凝望着窗外的一切。他从没有见过江海,从没有与这样大的水如此接近,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江灯火里飞行似的,把刚才的害怕全忘了。前面堵车,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他看见三三两两只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裙的姑娘们在人行道上漫步,眼睛不由睁了再睁,喉头耸动着咽了一口唾沫。他甚至看清楚了路灯下那个姑娘镂空凉鞋前头的红色脚趾甲。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呀?” 

        车子下桥朝左拐一里地,来到一个临街的大排档。那个人停车下去吃饭。满街灶眼通明,鼓风机嗡嗡的响声像盛夏时节猪圈里成团打滚的绿头苍蝇。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光着膀子,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把一只脚丫子搁在裆前的凳子上,几乎所有的男人都黑瘦,一点也不白胖富态。他想:“这里的人不红润。不像城里人。”但几乎所有男人脖子上挂着的沉甸甸的金链子充分证明他们都是财主,他改变了想法:“看来他们的确是城里人啊!” 

        他看见那个人走到一个摊位前坐下,朝满脸堆笑的老板和伙计打招呼。伙计端上来一大玻璃缸啤酒,那个人一口气喝下去一半。伙计搬过一条长木板,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拽出一条蛇,手起刀落,不到两分钟就将那条蛇扒皮取胆,剥光弄净,下到锅里煎炒烹炸。那个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杯子撮起蛇胆吞进肚里。 

        他看到这里禁不住一阵恶心,抖擞肝肠地呕吐起来,可什么也吐不出,因为除了那块把他嘴唇蹭破的石头馍馍,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任何东西了。他呕得面红耳赤,浑身大汗,胃里饥饿引起的痉挛竟然消失了。他把脸贴到包袱上,觉得这个新世界的一切都不真实,像社火团里表演的吞剑吐火的魔术。魔术仅仅是新奇好玩,这个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的新世界却使他害怕。他轻轻打个哆嗦,竭力抵抗渗入心底的恐惧。 

        那个人回到车里,打了几次火才把车发动着,打着饱嗝嘟嘟囔囔地咒骂这辆破车。车子重新上路,开得飞快。天彻底黑了,橘黄色的路灯光映在车窗上,半轮苍白无力的月亮漂浮在光影里。这里有这么多的灯,他想。 

        车子停在一幢两层楼房前面,大门口左右两边亮着两盏桃子形状的红灯。那个人打开车门,拎出包袱,伸手拍拍他的后脑勺,示意他下车。他用屁股把自己蹭到车门口,两只脚刚着地就被一把拽出来。他看见大门右边白色牌子上写着六个黑字:永安路派出所。他知道“派出所”是什么地方,他想自己怎么会被带到派出所来呢,他可什么都没干呀。随即想到自己打了那个人,打得还不轻,浑身的汗就腾地一下子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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