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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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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赵一本正经地说:“现在老百姓都在讲,当今的诗人,全是瞎子,一点也看不到我们社会的真实情形。你想想看,我一成了瞎子,这方向盘不是要换主人了么!”
  安东大笑道:“你这是啥理论呀。”
  小赵连忙截过话头,说道:“不成!假使我成了理论家,一家三口的嘴巴都得吊到屋梁上。”
  安东直直身子,从反光镜里以询问的目光看看这个多嘴多舌的司机。
  小赵还是板着脸,道:“你想想吧,现在时兴的理论是:种地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开火车么,宁要晚点,不要正点。工厂只能提革命,不能讲生产。谁提生产,谁就是唯生产力论!乖乖!我若是当了理论家,按照这些理论来办事,我那一家吃啥?穿啥?”
  安东吐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道:“近来报纸上不是提出要安定团结,要整顿么?”
  “整顿?嗨!哪有那么容易呢?唉!难啊!难啊!”
  安东掐掉了烟头,转过脸望望小赵气乎乎的样子,说道:“慢慢来嘛!”
  小赵呸了一声,说道:“再慢慢来,中国人都要肚皮贴背心了。首长!想想看,文化大革命之前,市委抓工作的劲头,真叫雷厉风行。我们开小车的,半夜十二点,还拉着你们这几个头头从这个厂转到那个厂,再苦再累,也觉得痛快。现在呢,那几个理论家眉头一皱,舌尖一滚,脸色一变,给你扣上个复辟回潮的帽子,不大不小,紧紧地卡在你头上,去也去不掉。首长,你心里难道不着急?依你看,这局面该咋办?”
  没有听到安东的回答,小赵斜着眼,又从反光镜里瞟了一眼这个原先的市委书记。
  安东头歪在靠垫上,闭上眼,打起吨来了。
  小赵嘀咕了一句:“唉!与世隔绝了几年,外面的行情一点也不知道!”
  安东侧过了身子,竟轻轻地打起呼噜来。直到小赵一个急刹车,差一点把他的脑袋撞在前面玻璃上,他才惊醒过来,揉揉眼,问道:“到了?”
  小赵正从车窗探出脑袋和迎面开来的一辆解放牌卡车的司机骂着架。
  “你喝了几年汽油,会开车么?”
  “他妈的!瞧你的前轱辘歪到哪儿去了?”
  安东也探出头去望了望,明显的是小赵的过错,便拉了拉他的袖子:“好了,好了,小赵,你是太左了一点……”
  小赵红了脸,朝窗外吐了口唾沫,重新发动起引擎,擦着那车子,嗤地开了过去。
  安东还能听到那个司机的骂声:“你别狗仗人势地欺侮人!”
  小赵居然装作没听到似的不吭声。安东从反光镜里看见了他两只有点紧张的眼睛。
  跑了几公里,小赵的话匣子又打开了:“首长,你刚才说我左了一点。我记得,你过去不也认为左是方法问题,右是立场问题么?如今的干部,和你过去当政时更大大不同了,宁左毋右且不说,还要第一有个轴承脖子,第二有个弹簧腰,第三嘛,头上顶个风向标……”
  安东哈哈大笑起来:“小赵!现在且不忙讲什么风向标,还是看看你这油表吧,都快挂上零啦,你是存心让我在这里过夜罗……”
  小赵一看油表,也惊叫了起来:“哎呀!首长你眼真!”
  安东说:“马上退回去,到梅家渡加油站去加点油,咱们还得赶一百九十几公里呢!”
  小赵呐呐地再想解释什么,但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了,老老实实地掉过车头。
  这一折腾,已过中午。两个人胡乱地吃了几块烧饼,又赶路了。
  小赵再也没有讲什么,撅着嘴,两只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一来是进山了,上坡下坡,七拐八弯,车窗前不时掠过“急弯”“陡坡”等等路标,稍不小心就要送命;二来是他自说自话,自解自答地唠叨了半天,这位老首长毫无反应,不是打磕睡便是睁大了眼,新奇地眺望车外的风景,好象一辈子没有见过青山绿水。
  其实,安东在心里盘算着,和七年未见的老伴儿见面时,演一出什么戏?
  别看这个原先的市委书记,在文化大革命中虽然受过各种各样的冲击,可就是冲不掉他爱开个玩笑的脾气。他知道自己的老伴虽是个爽朗泼辣的性格,可这当口一见面也难免眼泪鼻涕的闹得悲悲切切。所以,他想停当了:要演一出不期而归的惊喜剧。主意拿定,自己也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小赵从反光镜里见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便问道:“首长,你乐什么呀?”
  安东眨眨眼,没有回答,嘴里却哼起了黄梅戏——这一带正是黄梅戏流行的地方。
  黄河牌卡车呼哧呼哧地爬上一千来公尺的齐云岭。朝下一看,云海翻腾。露出海面的山峰,浓浓淡淡,虚无飘渺,仿佛神话里的蓬莱仙岛。山坡上的杜鹃花开得正艳,和云海边缘的彩霞交相辉映,更觉得这车窗框着的是一幅幅图画。安东忍不住地拍了一下大腿:“妙!活脱脱的《天仙配》的风景!”
  小赵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汽车正朝云里钻,他嘟嘴道:“云这么低,山下保不住已经下雨了……”
  安东连忙问道:“带雨伞了么?”
  小赵答道:“就在座位下面。”
  安东又说了一声:“妙!”哈哈大笑起来。
  小赵更加莫名其妙,他真的坠入五里雾中了。
  车子滑下山雄,开进县城,天已擦黑。
  果然,山下紧一阵慢一阵地落着小雨。
  人武部后院的一间平房,是夏雯的家。
  房里放着一张单人木板床,床前有一张三个抽屉的长方桌,杉木坯子,没有上油漆,已经给锅灶的烟熏得黑黝黝了。锅灶就支在屋角,灶洞里,几个松树疙瘩正在噼啪作响,锅里的稀饭也在咕咕嘟嘟地翻滚。烟气,水蒸气,弥漫着整个屋子。
  一个年近六十,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戴着一副黑架子的老花眼镜正在喂鸡。八只雪白的小鸡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争啄着她手里的菜帮子。她一面喂,一面嘴里叽叽咕咕地数落着,象是教训小孩子似的:“快吃,快吃,吃了上窝,唉!现在真是世道变了,连鸡都成了夜游神啦……看你们,嘴刁的!尽拣嫩叶子吃……这一畦菜园都给你们这几个扁毛畜牲糟蹋光啦……,
  她正说着,只见门吱呀开了,闯进一个人,肩上披着一件不灰不白的褂子,两只袖子在脖子中间打了个结,将鼻尖遮掉一半,手中撑了一把红油布伞,把眉毛也挡掉了。那人操着京腔问道:“夏雯住这儿么?”
  老奶奶转过脸,推起老花眼镜,皱着眉头,隔着烟气雾气,朝那陌生人打量了半晌:“我就是夏雯,你找我干吗?”她边回答边走近一步,又问道,“同志,你从哪里来?”
  那人没有收拢伞,也走前一步:“刚从云里雾里钻出来……,
  夏雯的目光和雨伞下的目光对视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把伞夺了过来,又惊又喜:“呔!老不正经的!你这个三流演员,不要再表演了!”她顿时百感交集,嘴巴哆哆嗦嗦地不知喊什么才是。安东眼看自己老伴的眼睛里快滚出泪珠,连忙抱起拳,作了个揖:“大嫂!小生这厢有礼了!”
  夏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身体已被安东紧紧抱住,两人的白发厮磨在一起。安东本来还预备演下去的戏文也忘了词,只觉得腮帮子上沾着冰凉的泪水。她颤抖的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肩膀。
  安东生怕这样的见面,可又不得不是这样的见面,便故意大笑着,搂着自己的老伴转了个圆圈,把她推到床上坐定,双手搭着她的肩,连连说道:“别哭,别哭,眼泪和咱俩是没有缘分的了”
  夏雯喃住泪水,也微微一笑:“唉!总算还能见到你!”
  安东笑道:“我还和七年前一样身强力壮,一样精神饱满,一样豁达乐观吧?”
  夏雯推开了他的手,拿起桌上的镜子,照着安东的脸,说道:“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正的,照照你这副样子吧!”
  安东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夏雯嗔道:“怎么脚镣手铐都没有把你的脾气改过来?”
  安东反问道:“你呢?”
  夏雯想了想:“好象改了一点,也好象没有改,没有改的是对党的信念。当七年前有人把你从床上喊起来,戴上手铐拖走时,我听见警车的声音呜呜地走远了,心里就象被人割了一刀,但我还是咬咬牙,一天一天熬过来了。我心里想,有人可以将我们家抄了,可以把我们夫妻拆散,可决不能动摇我对党的信念。我们的党是打不垮,砸不烂的。所以,我一直相信,党会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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