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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 作者:冯积岐-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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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玉常气愤不平地离开了妹妹家,到了三十里开外的三姨家去碰运气。到了三姨家,他才知道,种麦前,表弟因为没钱花和姨夫闹矛盾,把牛卖了,三姨家的麦子也没种到地里去。转了一整天牛没借到,还耽搁了时间,田玉常回来后,只得用人拉犁种麦了。地里很泥泞,拉犁十分吃力,田玉常就叫赵烈果扶犁,他和大女子田小娟在前边拉。田小娟毕竟是细皮嫩肉的女孩儿,一晌犁拉下来,两条腿就迈不动了,肩胛和脊背上被绳索勒出来的印儿血红血红的。从那时候起,田小娟就想,她将来一定要想方设法离开农村,无论如何不嫁给农民,农民到什么时候都苦焦。
  祝义和给自己种上麦子以后,想叫瞎眼牛歇两天,牛刚拉上槽,田水祥就来借牛了。吕桂香一听是田水祥就从房间里出来说:“我家的牛是瞎眼牛,不好使唤。”田水祥说:“我叫烈梅牵着就是了。”祝义和说:“牛确实不好使唤。”祝义和也不想把牛借给田水祥,他想,他将三间厦房白给了他,一间牛棚送给了他,他沾上了你,就没完没了,得寸进尺,好像是他应该帮他。田水祥站在院子里不走。祝义和进了牛棚,他跟着进了牛棚,祝义和到了前院,他跟到了前院。他张口闭口义和叔,还说:“等我有了钱。一定给你租金。”祝义和就想:就你那样子,啥时候能有钱。他说:“我的瞎眼牛是个残疾,牛是不租人的。”田水祥说:“那就算借吧,借我一两天。我会记住你的好处的。”祝义和被缠得没办法,将牛从牛棚中拉出来给了田水祥,他叮咛田水祥:“按时把犁卸了,牛活路重,得给吃饱。”
  田水祥一走,吕桂香就抱怨老汉:“你连个瞎好人也认不来?给谁借都行,不能给田水祥借,他这个人是个热粘皮,没胎骨,粘不得。”祝义和说:“我也想叫牛歇两天,他缠着不走,算了吧,牛都叫他牵走了,还说个啥?”老两口正说着,祝永达回来了。祝永达到牛棚里一看,不见了牛,就问父亲把牛给谁了。祝义和说:“田水祥把牛牵走了。”祝永达说:“我想把牛借给田得安用两天,田得安的女人病了,叫两个娃拉犁,娃娃太小,拉不动,才种了一亩多。”祝义和说:“我去给田水祥说,叫他明天把牛还了。”祝永达说:“你不用说了,我去给他说。”
  祝永达一走,祝义和背上背篓到半坡里给牛割青草去了。
  二十
  从一九八四年下半年开始,公社叫成了乡,松陵村大队的牌子换成了村委会。
  走进村委会办公室,祝永达去翻邮递员刚刚送来的报纸,他拿起报纸一抖。夹在报纸中间的两封信掉在办公桌上了,他拾起信一看,其中一封是写给他的,信寄自西水市。在西水市,他没有亲戚朋友,没有同学熟人,谁会给他来信呢?他将报纸推在一边去,先看信,他的右手捏住信封,左手撕开了信封口。这是一封很饱满的信,它大概已经超重了,祝永达翻过去几页信纸,在最后一页去看署名,“马秀萍”三个字在他眼前一亮,他怔住了。秀萍啊!他几乎叫出了声。你果然还“在”。祝永达抓起信,在办公室里走动。他再一次看了看那署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将信放下,回身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坐下来迫不及待地读马秀萍的信。
  “永达哥,你还记得六年前的那天中午,我在村口那棵大松树下和你相遇的情景吗?也许,你没有留神我,但我从那天起就记住了你,在心里留下了你。也可以说,你从此以后就向我走来了……”
  他怎么能忘记呢?当时,他看见的是她那和年龄不般配的略显愁苦的脸庞,是她那发亮而稚嫩的眼睛,是她那白皙的脖颈和圆圆的耳轮,是她那渐远渐去的背影,是一个尚在求学中的初中学生。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挂在脸上的泪痕和即将面临失学的不安,不可否认,他注视过她,但那时候在他的心目中她是个孩子,是他的晚辈。按理说她应该叫他叔叔不该叫他哥。她失踪的那几年,他是在恍惚不安思思念念中度过的。现在,她的人生历程在秀丽工整的钢笔字中起伏动荡,她的笔端下走出来的已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是可以把他叫做哥哥的大人了。
  松陵村人可能以为我跳井了,跳崖了,服毒了,卧轨了,被人拐走了,做了小姐了。幸亏,我没有轻生。永达哥,麻烦你转告我的妈妈,叫她放心,我还活着。我暂时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也不想见她,我把这几年的经历告诉你,你替我守住秘密,好吗?
  祝永达离开了凳子,半躺在那张长条椅子上,接着向下看。他真没想到,马秀萍会经受那么多苦难,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
  糊里糊涂上了汽车的马秀萍在车后面捡了一个座位,等车开出凤山县城之后售票员问她去哪里是为了叫她买票,她不知道这车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就问售票员,售票员说:“车去西安。”她说:“我就去西安。”
  六个多小时以后,汽车到了西安的玉祥门长途汽车站,她从车上下来,眼望着面孔陌生的城里人和来回穿梭的大小车辆,不知所措了。她走进一条小巷,掏出一块钱买了一碗扯面,填饱了肚子,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进了玉祥门,马秀萍一直向东走,她边走边看,边看边走,似乎每一处都不该她驻足,每一处她都不能驻足。穿过北大街,走上解放路,她向北一拐,来到了火车站。此时,已是暮色惨淡了。火车站广场上的行人如皮影一般来回晃荡,有几个人看似贼眉鼠眼鬼头鬼脑面目不善,马秀萍扫一眼心里就畏怯,她目击到的仿佛不是人而是叫她害怕的怪物。她低下头,很快地进了候车室,一楼大厅没有她落座的地方。有人长长地躺在凳子上她却不敢叫那些人让座,她觉得,这个候车室这个城市和她毫不相干,她没有权利没有胆量叫睡在凳子上的人起来。上了二楼,二楼的西候车室里没有多少旅客,她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双眼木然地看着窗外被暮色侵蚀的楼房、车辆、树木和行人。她的双手托着腮,鼻孔里钻进去的是陌生而孤独的气味,眼睛眨动着不让挂在眼睫毛上的泪珠儿掉下来。环顾四周,候车室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似乎都很疲惫,都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她旁边的一对年轻夫妇正在逗弄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小孩子玩,她从口音中听不出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但她分明听见他们说是回家去。她不想逮住那个“家”,但“家”偏偏向她耳朵里钻。家对她来说是什么?是父亲粗俗的语言和粗暴的行为,是母亲无声的眼泪和可怕的软弱,是田广荣不动声色的诱惑和难以设防的伤害,是她整日的提心吊胆和越积累越多的自卑与绝望。她渴望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一个温馨和谐的家,一个能够使她的肉体和灵魂得到安慰的家。渴望只不过是一个梦,只不过是用眼泪擦干了的镜子。生活把她逼上了流浪之路,她无家可归,没有栖身之处。她抬眼一看,对面座位上的那个女人好像是个农村人,她的长相有点像她的母亲,特别是她那勉勉强强的一笑,仿佛是从母亲的脸庞上摘下来趁热给她挂上去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重叠在一起,满脸的忧伤由嘴角咧开来布满了整个脸庞,这是她常常在母亲的面部读到的情态。母亲被父亲暴虐的场面即刻触目惊心地浮现在她的眼前了,她似乎听见母亲绝望地一声一声地叫她秀儿。她坐不住了,她的心被母亲撕心裂肺般的叫声抓成了一团乱麻,突突乱跳。她离开了座位,低垂着眼,逃也似的从二楼上走下来,出了候车室。这时候,车站广场上已是行人稀少灯光很稠了。
  马秀萍只顾走,茫然地从火车站广场上走过去,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西七路,走进了这条路上的一家招待所。
  后来,马秀萍才回想起,当时她觉得这个招待所的门庭倒很体面,给人一种安全感,才毫不犹豫地进去了。她的身上有田广荣给她的三百元,这些钱是她一点一点地积攒的。她进去一问,住一个晚上五块钱,就住下了。
  马秀萍打水时发觉,煤炉子上的蜂窝煤快燃尽了,就把拎在手里的洗脸盆放下,给煤炉子上换了一块煤。也许,是这个细小的动作引起了一个女人的注意,这女人是招待所的承包人。第二天,马秀萍要走时,女人问马秀萍要去哪里。马秀萍说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女人大概从这句话中嗅见了什么,她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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