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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雪国-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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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水电站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过车窗望见的、在一片冬
日萧瑟的暮色中仅留下来的景物。
    由于放了暖气,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蒸汽,窗外流动的原野渐渐暗淡下来,在窗玻璃上
又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的影像。这就是在夕阳映照的镜面上变幻无穷的景色。旧得褪了色的
老式客车,只挂上三四节车厢,好像不是东海道线上,而是别的地方的火车。灯光也很暗
淡。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
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
    这话语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简短,但它却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他听了十分难
过,以至难以忘怀。然而,对渐渐远去的岛村来说,它现在已经是徒增几许旅愁的遥远的声
音了。
    行男正好在这个时候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坚持不回去?
    会不会因此未能给行男送终?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与一个红脸蛋的姑娘相对而坐,两人只顾谈话。姑娘浑圆的
肩膀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由,脸颊嫣红似火,漂亮极了。她探出上身专心倾听,愉快地对答
着。看两人的样子,是作长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个纺织厂烟囱的火车站,老人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箱,从窗口卸到站
台上,对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就下车走了。
    岛村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惊愕不已。此情此景,越发使他觉得
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别回家的。
    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单帮什么的。
    离开东京的老家时,妻子吩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要挂在衣架或墙壁
上。来了以后,果然发现吊在客栈房檐下的装饰灯上落着六七只黄褐色的大飞蛾。隔壁三铺
席房间的衣架也落了一只,它虽小,但躯干却很粗壮。
    窗户依然张挂着夏天防虫的纱窗。还有一只飞蛾,好像贴在纱窗上,静静地一动也不
动,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
长。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
的感觉。只有前后翅膀重叠的部分是深绿色。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像薄纸一样轻轻地飘
动。
    飞蛾是不是还活着呢?岛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隔着纱窗用手指弹了弹。它一动不
动。用拳头使劲敲打,它就像一片树叶似地飘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飞舞起来。
    仔细一看,对过杉林那边,飘浮着不计其数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绒毛在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顶梢流出来的。
    丘陵上盛开着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岛村贪婪地眺望着。
    从室内温泉出来,只见一个叫卖的俄国女人坐在大门口。她为什么竟会到这样的穷乡僻
壤来呢?岛村走过去一看,尽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一类的东西。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头,脸上也起了皱纹,而且十分肮脏,但脖颈露出部分却是白白胖胖
的。
    “你是打哪儿来的?”岛村问道。
    “打哪儿来?你是问我打哪儿来?”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一边收拾货摊,一边思忖
着。
    她穿的裙子,已经不像是西装,而像是在身上缠上一块不干净的布。她就像一个地道的
日本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去了。不过,脚上还穿着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国女人的内掌柜的邀请之下,岛村走到了帐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
背向他坐在炉边。女子撩起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带家徽的黑礼服。
    岛村觉得很面熟,原来就是在滑雪场的宣传照片上看到过的那个艺妓,她身穿赴宴服,
下套雪裤,同驹子并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个丰满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栈老板把火筷子放在炉子上,烤着椭圆形的大豆馅包子。
    “这东西,吃一个怎么样?是人家办喜事的,尝一口试试吧?”
    “刚才那个人已经不再操旧业了?”
    “是啊。”
    “是一位好艺妓啊!”
    “到期来辞行了。虽然她曾是个红人儿,可是……”
    岛村拿起热乎乎的豆馅包子,一边吹着,一边咬了一口,硬皮带点陈味,有几分发酸。
    窗外,夕阳洒在熟透了的红柿子上,光线一直照射到吊钩[原文“自在钩”,炉上用以
吊锅壶,可以自由伸缩的钩子]的竹筒上。
    “那么长,是狗尾草吧?”岛村惊讶地看了看坡道那边。一个老太婆背着一捆草走过
去,草捆足比她身量高两倍。是长穗子。
    “是啊。那是芭茅。”
    “芭茅?是芭茅吗?”
    “在铁道省举办温泉展览会的时候,盖了个休息室或者建了间茶室,屋顶就是用这儿的
芭茅草盖的。据说东京来人把整座茶室都买下来了。”
    “是芭茅吗?”岛村又自言自语地嘟哝,“山上都绽开着芭茅?我以为是胡枝子花
呢。”
    岛村下了火车,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山上的白花。从陡削的山腰到山顶一带,遍地盛
开着这种花,白花花地一片银色,好像倾泻在山上的秋阳一般。啊!岛村不由得动了感情,
把漫山的白花当作是白胡枝子了。
    但是,近处看芭茅,苍劲挺拔,与仰望远山的感伤的花迥然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背着它的妇女们的身子全给遮住了。走过去时,草捆划着坡道的
石崖,沙沙作响。那穗子十分茁壮。
    回到房间,看见那只身躯粗大的飞蛾,在隔壁那间点着十支光灯泡的昏暗房子里,把卵
产在黑色衣架上,然后飞走了。檐前的飞蛾吧嗒吧嗒地扑在装饰灯上。
    秋虫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驹子稍后来了。
    她站在走廊上直勾勾地望着岛村说:
    “你来干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看你来了。”
    “这不是真心话吧。东京人爱撒谎,讨厌!”说罢,她一边坐下来,一边又放柔声音
说,“我不再给你送行啦,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行啊。这次我一声不响就走。”
    “瞧你说的,我只是说不去火车站嘛。”
    “他怎么样啦?”
    “还用说吗,已经死了。”
    “是在你出来送我的时候?”
    “不过,这是两码事。我没想到送行竟会那么难受啊。”
    “嗯。”
    “你二月十四日干什么啦?骗人。让我等了好久。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赶鸟节[日本农村每年农历二月十四夜到十五日晨举行祭典,祷告丰
收]。这是雪国的孩子们每年照例举行的节日。十天以前,村里的孩子们就穿上草鞋[原文
藁沓,一种雪地用的草鞋]把积雪踩实,然后切成约莫两尺见方的雪板,并把它们垒成一间
殿堂,大小丈八见方,足有一丈多高。十四日晚上,把家家户户的稻草绳[日本风俗,在新
年挂在门前的一种稻草绳,取意吉利]收集起来,堆在殿堂前熊熊地焚烧起来。
    这个村子是在二月一日过新年,所以还留下稻草绳。于是,孩子们爬上雪殿堂的屋顶,
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地唱起赶鸟歌。然后,拥进雪殿堂里,点上明灯,在那儿过夜。直到十
五日黎明时分,又一次爬上雪殿堂的屋顶,唱起赶鸟歌。那时正是积雪最厚的时分,岛村同
驹子相约来看赶鸟节。
    “我二月回了老家,歇了几天。想你一定会来,所以十四日才赶回来的。早知你没来,
我多护理几天再来就好了。”
    “谁生病了?”
    “师傅到港市以后得了肺炎。正好我在老家,接到电报,我就去护理了。”
    “好了吗?”
    “没好。”
    “那太不好了。”岛村像抱歉自己失约,又像哀悼师傅的死。
    “嗯。”驹子马上温存地摇摇头,用手帕拂了拂桌子,“虫子真厉害啊。”
    从矮桌到铺席落满了小羽虱。几只小飞蛾围着电灯飞来飞去。
    纱窗外面也星星点点地落上了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飞蛾,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现出来。
    “胃痛,胃痛啊!”驹子把两手猛地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上。
    转眼之间,一群比蚊子还小的飞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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