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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散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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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己创造的小天地内,自寻其乐,陶然自得。

    在七八岁以前,我和几个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叔父、哥弟混在一淘,整天游戏于野外,钓
鱼、捕蝉、捉雀儿、掏蟋蟀;或者用竹制小弓小箭赌射、木刀、木枪撕杀。我幼时做竹弓箭
颇精巧,连最聪明的四叔都佩服我。先找一条两指阔的刚劲的毛竹,用锋利小刀削成需要的
粗细厚薄,弯作弓形。弓的中部把手处,还要加上一层衬子,麻索紧缚,增加弓的弹力,弓
的两端刻凹槽,扣上一条纤绳(牵船用的苎索,最坚牢)作弦,便成了一把可爱的小弓。若
遇见衙署里喊来油漆匠来油漆什么,请漆匠给我的弓上一层红漆或黄漆,那把弓便更美观
了,甚至有点像真的弓了。

    箭的制作更不容易。先将竹片削成小指粗的竹枝,一尺五寸长短,两端都划一条深槽,
一端嵌进鸡毛一片,算是箭羽,另一端嵌入敲平磨成三棱形的大铁钉一枚,算是箭镞,均用
坚索缠紧,加漆。同样做十余支,便成了一阬箭。安上带子,将那布箙佩在肩上,整天和男
孩子们比赛射艺。我的箭法很准确,射十箭,中靶可得四五。诸叔弟兄的弓箭都是我替做
的,没有什么报酬。有时他们把玩厌了的木鸡泥狗,给我一两件,便可使我发生莫大的满足
与喜悦。

    后来小汽枪也流入我们这古旧的家庭,我们又争学着练枪。大哥教我怎样瞄准,觉得比
弓箭更易中的。我于是也和当时满清政府一样,革新军备,舍弓矢而言枪炮了。记得有一回
祖父拟在花厅问案(县官有懒于升堂办公,则以便服在会客厅中办。此类客厅,当时名为
“花厅”),我手持一管小汽枪跑过厅外,有几个卫兵站在那里,望着我笑,我要他们知我
的枪法,立定,对着数丈外的柱子瞄准,砰然一声,弹中于柱,诸兵始相顾错愕,赞美道:
“看不出这小小姑娘,竟有这样手段。”抗战时,我随国立武汉大学流寓四川乐山,一日见
公园里有以汽枪赌彩者,见游人不多,一时童心来复,打了三枪,得了三件彩物。卅九年在
法京巴黎,偶过游戏场,试弓箭失败,因为弓劲太强,拉不动。试汽枪,三次中得彩二次。
十岁后,我开始过深闺生活。后院一座小园,成为我的世界。每日爬在一株大树上,眺望外
边风景,或用克难方式在树的横柯系一索一板,荡秋千顽耍。再不,便挑泥掘土,栽花种
草,学作最简单的园艺。

    母猫生了小猫,我可有了伴侣了。喂饭,除秽,替猫捉跳蚤,刷毛,布置窝巢,都由我
一手包办。终日营营,不惮其烦。后来那只母猫,因病而死,小猫日夜悲鸣,我这个小保姆
不得不负起乳哺的责任。幸而那几只小猫已不乳可活,无须我为它们冲调牛乳,否则简直要
磨难死了我。因鹰牌罐头炼乳,那时食品店虽已有售,一般却视为珍品,普通人家的婴儿都
享受不到,又何况于猫犬?

    猫儿原是聪慧动物,失母幼猫便会将它们的保护人当作母亲看待。它们好像视我为同类
——一只不长毛的大猫——一举一动都模仿着我,有如儿童之模仿大人。我将走出庭院,它
们便踊跃前趋,在我那亲手布置的小园里和我扑蝴蝶、衔落花,团团争逐着捉迷藏,玩得兴
高采烈。我一进屋子,它们也都蜂涌跟着进来,决不肯在外逗留分秒。我虽没有公冶长的能
耐,通晓禽言兽语,但猫儿与我精神上的冥合潜通,却胜于言语十倍。它伸出小头在你脚颈
摩擦,是表示巴结;它在你面前打滚,是表示撒娇;当你拥猫于怀,它仰头注视你良久,忽
然一跳而起,一掌向你脸上扑来,冷不防会吓你一跳。但你无须担心猫爪会抓破你的脸,或
伤了你的眼睛。那爪儿是藏锋的,比什么大书法家还藏得好,又非常准确。猫儿好像知道
“灵魂之窗”对于人的宝贵,从来不会扑到你的眼睛上。总之,那一掌扑来时形势虽猛,到
你脸上时却轻,轻得有如情人温柔的摩抚。每只猫儿都会这样同主人玩,都玩得这么美妙。
它们虽每事模仿着我,这些事却都是“无师自通”的,连我想模仿它们也惭愧做不到。大概
这便是所谓生物的本能。听说某心理学家主张推翻“本能”代以“学习”,唯物论者当然要
热烈赞同,我却要根据幼时与小猫相处的经验,坚决反对!

    当我偶然不在后院,婢女们打了我的猫。我回来时,那只猫儿会走到我面前,竖起尾
巴,不断呜呜地叫,好像受了大委屈似的。我便知道它准挨了谁的扫帚把了。追究起来,果
然不错。大家都很诧异,说我的猫会“告状”,从此相戒不敢再在背后虐待我的猫。

    这一群可爱的小动物,白昼固不能离我片刻,晚间睡觉也要和我共榻。又不肯睡在脚
后,一个个都要巴在我的枕边,柔软的茸毛,在我颈脖间擦着,撩得我发痒难受;它们细细
的猫须,偶然通入我鼻孔,往往教我从梦中大嚏而醒。可是,我从来没有嫌厌过它们,对它
们宣布“卧榻之畔,岂容酣睡”,而将它们驱出寝室以外。

    猫儿长大到三四个月,长辈们说只留一只便够,其余都该送人,我当然无权阻止,富于
男性从来不哭的我,为了爱猫的别离,不知洒了多少悲痛的眼泪!

    我说自己幼时颇似男孩,那也不尽然,像上述与小猫盘桓的情况,不正是女孩儿们的事
吗?此外我又曾非常热心地玩过一阵“洋囝囝”。于今回忆,这才是最不含糊的女孩天性的
流露。

    所谓洋囝囝便是外国输入的玩偶,在当时这类玩偶也是奢侈品,街上买不到,只女传教
士们带来几个当礼物送人。我祖母便曾由女教士处接受过几个。她视同拱璧,深锁橱中,有
贵客来才取出共同展玩一次,我们小孩可怜连摸一下都不被允许。

    有一位婶娘不知从什么旧货摊花一二百文钱买到一个洋囝囝,脸孔和手足均属磁制,一
双蓝眼可以开阖,瞳孔可以很清楚地反映出瞳人,面貌十分秀美而富生气,比之现在布制
的、赛璐珞制的,精致多多。只可惜,脑壳已碎,衣服污损,像个小乞丐的模样。婶娘本说
要替它打扮,一直没有工夫。我每天到那婶娘屋里,抱着玩弄,再也舍不得离开,搞得她百
事皆废,她实在受不住了,一天对我说:“小鬼,你爱这洋囝囝便拿去吧,别再像只苍蝇,
一面嗡嗡地哼,一面绕着粪桶飞舞,你教我厌烦死了!”我抱回那个洋囝囝,用棉花蘸着水
将它的头脸手足擦洗干净,半碎的脑壳用硬纸衬起,头发又乱又脏,无法收拾,爽性剪短,
使它由女孩变成男孩。向姊姊讨了点零绸碎布,替它做了几件衣服。从来不拈针引线的人,
为了热爱洋囝囝,居然学起缝纫来。家人皆以为奇,佣妇婢女更嬉笑地向外传述:“二孙小
姐今日也拿针了!”当时县署里若发行小型报纸,我想这件事一定被当作“头条新闻”来报
道的。我替洋囝囝做衣服不算,还替它做了一张小床,床上铺设着我亲自缝制的小棉被,小
枕头。可惜限于材料无法替它做帐子。姊姊取笑说,晚上蚊子多,叮了你的囝囝怎办?我虽
不大懂事,也知蚊喙虽然锋利,却叮不动囝囝的磁脸,但为着过份的爱护,只有带着囝囝在
自己床上睡。

    我又曾发过一阵绘画狂,此事曾在他文述及,现无庸重复。

    现在回想儿童时代之足称为黄金者,大概除了前述无忧虑之外,便是兴趣的浓厚。儿童
任作何事,皆竭尽整个心灵以赴,大人们觉得毫无意义的事,儿童可以做得兴味淋漓。大人
觉得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儿童则看得比整个宇宙还大。从前梁任公先生曾说:“我是个主张
趣味主义的人,倘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含的一种元素名叫‘趣味’的抽
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一个零了。”其实何止任公先生,任何人也是如此的。人之所以能
在这无边苦海一般世界生活着,还不是为了有“趣味”的支持和引诱。趣味虽有雅俗大小之
不同,其为人类生存原动力则一。儿童时代玩耍是趣味,青年则恋爱,中年则事功名誉,老
来万事看成雪淡,似乎趣味也消灭了。但老年人也有老年人认为趣味之事,否则他们又怎样
能安度余年呢?

    二哑子伯伯的“古听”

    倘问我儿童时代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人物,哑子伯伯会最先涌现于我的心版。这个人曾在
我那名曰“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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