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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透着精明剽悍,不说别的,那两排坚实整齐的牙齿,就叫每天用白玉牙膏刷牙的学生娃娃叹为观止了……可是,现在,如果真跑到自由市场上去,人家看的准是他面前的麻袋:“喂,老乡,这黄瓜怎么卖?”
他不觉叹了口气。脑子里又不由得浮出尤小舟的影子来。
去年——一九八○年冬天,尤小舟又调到他们这个县上来了。新来乍到,也不顾县里复杂的情况,就在“三干会”上极力主张把田包下去。尤小舟也是他的老朋友,当时他还真替这位县委书记捏了把汗。
“别着急,慢慢来。”他劝道,“以前的经验你还不汲取么?”
“还不着急,怕什么?”尤小舟却沉着脸说,“只要农民吃上饱饭,我再去蹲监狱也没有关系。何况,现在还不会再把我送进去。”
尤小舟不像贺立德,这个人不轻易说笑,却让人感到亲切和真挚。他的目光虽然严厉而富于自信,但同时显露出正直和坦率。因为年轻的时候是近视眼,现在到了老光眼的年龄,倒可以摘掉眼镜了。
“包干到户,并不触动集体所有制,而是在集体所有制下改革分配形式和人与人的关系。”尤小舟向他解释道,“‘大锅饭’不能吃了,一些社队干部的瞎指挥、多吃多占、强迫命令,甚至压迫农民的情况也能杜绝了,这又有什么不好?当然,我也知道,过去,一阵风,一边倒,一刀切,一言堂,这四个‘一’害死了咱们!现在我不搞一刀切,各个大队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具体形式。譬如你这个大队,晚点搞甚至不搞也可以。”
哼,大大小小的石头可不是那么容易搬掉的。半年下来,就河边这些穷队搞了包干到户,大部分社队干部都指着他魏家桥大队说:他魏天贵“半个鬼”为啥不搞?他不搞咱们也不搞,跟着“半个鬼”没错!依然故我,今年生产还是上不去,而这罪过却像是他魏天贵的。
前天,尤小舟在县城开完会,又骑着自行车来到他家。进了门,四处扫了一眼,随口问道:
“老魏,老伴儿没了几年啦?”
“四年。”
“少年夫妻老来伴,我看,你也该找个老伴儿啦。”说完,尤小舟难得地笑了笑。
他没有搭腔。你都觉得可笑,还叫我找老伴儿么?这个人,想跟人唠唠家常都唠不到点子上。有啥你就说吧,你又不是给我介绍对象来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尤小舟又沉下脸。
“现在,拿锹把子的都欢迎包干到户,而县上、乡下不拿锹把子的倒操起心来了,说它是个体经济。其实,劳动是分散来干,还是合起来干,这是劳动的一种技术要求,主要是生产力决定的。我们现在的农业生产,就大部分来说,还是手工劳动。拿你这个有名的先进大队看,不也是手工具占绝大多数么?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宜于分散来干。就是将来现代化了,有许多劳动按技术要求也还要分散干,不但农业是这样,其它行业也有这样的。譬如汽车司机,他只能一个人开车,他开到共产主义,也只能一个人开呀。那你能够说司机的劳动就是单干,是个体经济?”
他弓着腰坐在炕上,听尤小舟侃侃而谈。心里却想:好,现在城里和乡下不拿锹把子的人一起来反对你,你知道困难了吧?你这明明是来动员我了。那你就下命令好了,何必费这些唾沫。你尤小舟哟,真是个尤小舟!
于是,他去找贺立德了,但贺立德的看法和尤小舟截然相反。
这需要他自己开动脑筋来思索了:他的一生,他当书记的二十多年……他只能自己来思索,不能告诉贺立德,也不能求助尤小舟。他属于个人的秘密太多了。
西方的余晖熄灭了,黛青色的人面峰在一片淡蓝色的、透明的光中默默无言地躺着……
第二章
岸边,一条带状的青紫色的蜃气缓缓地在草滩上蠕动,向土路匍匐过来。坚实的土地在它的侵蚀下,如同被慢慢溶解一般,边缘也化成了朦胧的烟雾,而且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了。
这草滩,这色彩,这水声,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它们仿佛蕴含着一种神秘的、来自那遥远年代的力量,勾引起了他童年时的种种印象。他好像又置身在一群放驴的娃娃中间,和他们交手打仗。三月的河面,弥漫着淡淡的白雾。潮湿的、褐色的沙滩,像刚出笼的蒸糕一样,冉冉地冒着水气。被春汛冲垮的河岸边,裸露出粗大的、虬结成团的乳白色的苇根。苇根是他们放驴娃娃的上等点心,有股甜丝丝的香气,使空气中也充溢着这种甜丝丝的味道。草长出来了,“爬地虎”抽出了专扎脚心的尖利的小叶子。他们精着尻子骑在驴背上,光脊梁上穿着用手纺的生羊毛织成的褐衣,满头热汗,扭在一起,常常把生羊毛织的褐衣扯得跟麻袋一样,领口挂在肩膀上,袖子耷拉到脚面。“正月的女人二月的猫,三月的毛驴满滩嚎。”这正是毛驴撒欢的季节,河滩上打驴仗,再舒畅也没有了。
我在高高山,
你在低低山。
我吃羊肉面,
你吃驴粪蛋。
……
一方打败了,两方又合起来,把毛驴儿往滩上一轰,每个娃娃都掏出别在腰上的柳木棒棒,在沙岸上刨个小坑,玩起打柳拐子来,他是打柳拐子的能手,用柳木棒棒朝支在坑边的拐子头上猛地一敲,拐子会飞得和南来的大雁一般高,一股娃娃四处去找都找不到。
提起大雁,原先河滩上的大雁可多啦!一清早,当他们把自家的毛驴赶到滩上来时,会看到开阔的河滩上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灰白色的雁粪。太阳从河那边的沙坡上升起,河面上吹来阵阵暖和的晨风,雁的绒毛就像春天的柳絮一样,在金色的朝晖下,懒洋洋地在空中翻卷着、徜徉,随风飞扬,真是好看极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他还带领社员到这滩上来积过雁粪,到了一九六○年,人们开始成群结队地拿起火铳来围剿这些候鸟,大雁在这一带也就绝迹了。偶尔,只能看到三两只失群的孤雁,惊慌失措地从头顶上“呷呷”地掠过。
“雁是义鸟,通人性哩!”老一辈人这么说。这话不假。
老一辈人还说,五月间,豌豆开花的时节,黄河里尺把长的大鲤子会在晚上蹦出水面,跳到岸上来偷吃豌豆花。吃饱了,又甩着尾巴扭着腰,蹦跳蹦跳跳回岸边,扑通一下扎进水里,绝对迷不了路的。“鱼是夜眼。要不,它在黄河的浑水里咋能看见小虫虫呢?”
那时候,沿河岸的生荒地上,种着一大片一大片豌豆,开出繁密的淡紫色和白色的小花。他还曾经夹着烂羊皮袄,和一群娃娃在深更半夜摸到河边,悄悄地钻进苇子丛里蹲下,想空手逮个金翅大鲤子。河湾的回流上映着朦胧的月色,苇子丛里蚊子搅成团,手在脸上一抹就是一手血。就这样,也灭不了小尕子们勃勃的兴致。虽然逮不到大鲤子,但想像鱼会和兔子一样在草滩上蹦跳,会脖子来,在豆棵下面吃豌豆花,就够引人入迷的了。这就是他几时的童话……
毛驴儿又打了个响鼻。他也和河水一样,耽于自己的回忆里。中年以后,他就好前思后想。现在,不用老贺提醒,他更是经常会带着一种莫名的怅惘回忆过去,经常会不论对什么事都发发感慨。这,大概就是老贺说的老了的征候吧。他是一个理解力和记忆力都很强的人,要有文化,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政治家或者学问家。譬如,在他回忆过去的时候,不仅当时的种种情景会历历在目,当时的气氛、味道,甚至一个微妙的眼色和一句含糊的话语,他都记得非常清晰,也就是说,他不单单是用脑子回忆,他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都像在重新经历一番过去的事。就说眼前吧,那河滩上传来的一股娃娃欢快的童音和毛驴儿的嚎叫,不就完全像现实中一样朗朗入耳,仿佛只要循声而往就会闯进一场激烈的驴仗当中去么?那豌豆花的清香,那在河面上蹦啊跳的鲤鱼的腥气,不就飘浮在这,一阵阵略带凉意的晚风中么?
他是黄河边上长大的。小时候在黄河的水湾里耍水,大了一点就在岸边放驴、摸鱼、打柳拐子。他的田就在黄河滩上,河水的咆哮伴着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黄河水曾载着他仓皇出逃,黄河水又送他欣然而归。但是,他真正热爱黄河,对黄河产生一种出于理性的自豪感,却来自当时戴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的尤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