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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地活下去。是不?现在我们不要再谈,以后你也不要再提起了。”
她的话很使我感动,我不知不觉泫然泪下,我没有再说什么,我拉她的手,一时她没有反应,接着她撒开我的手,她说:
“我想我该到厨房去看看去。”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就走了。
当时我一个人愣坐了许久。
此后,我再没有提起我刚才所谈的问题,生活完全一样,微翠始终和蔼美丽安详,脸上还是常浮着平静的浅笑,如今她的笑容是对自己的,她有美丽的眼睛,但是这眼睛是不属于我的,我觉得在她盲目时她倒常常望着我,如今有了视觉,她倒反而一直在避开我了。
我不知道,如果那时候我能够有勇气完全同以前一样生活,不知道以后变化是怎么样,但是当时在她避开我一切的接触的情境中,我觉得我对她接近是惹讨厌的。她愿意保持完全盲目时一样的生活,但不追求视觉所可以享受的一切现世的幸福,她甚至也不准备识字,但是她既有了视觉,就很自然的而也她像是必须得不看我反而可以多爱我一点,看了我反而会无法爱我的,可是因为她眼睛不愿意看我,接着就什么都不愿接触我了。不过她是不愿意承认这就是不爱我,她好像愿意在除了在同我接触外的生活中,处处表示她还是无上的爱我。她也好像觉得我是有同她接触的权利的,但是在我每一次拉她的手或想抱她的时候,她总是想种种托辞来避开与逃脱。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她从不拴门,可是她在床上总是紧紧的拥着被使我知道她是害怕我去接近她的。有几次,我看她亮着灯,就敲门进去,她坐在梳妆台大圆镜面前,并不回头,只是在镜子里瞥我一眼就避开了我;而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她轻轻地皱一下眉,接着又露出微笑,有时候她会问:
“你还没有睡觉么?”
我在镜子里看到她无比美丽的脸庞和身躯,但同时也看到我丑陋卑污的形状,这个对比马上使我感到惭疚与难过,我不愿意多看这个可怕的对比,我极力镇静抖颤的心情,我勉强说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出来了。
我不知道微翠的感觉怎么样,在我,我的痛苦则随时日加深起来。我又开始失眠,在失眠之中,我竟常被许多邪恶的念头所占据,我想自杀,也想杀微翠;在我现在回想中,我奇怪我当时竟从未想到先杀她而再行自杀的。我一再想到我偷偷地远行,预备永远不再见她,但是我觉得我又必须占有她,我无法离开她。我常常被矛盾念头扰乱得混身燥热,耳鸣眼花,于是我想紧抱她,吻她,咬她,我要她在我的紧抱吻咬之中死去。但是我马上为这可怕犯罪的念头自责与忏悔。我又想同她好好的谈一谈,告诉她这样的生活是无法持久的;她还年轻,为她的前途,应当离开我去寻真正的幸福。于是我会期望她悄悄地私奔,她会离开我不让我再见到她,让我在痛苦的相思中为她祝福。但是这念头一起又使我害怕起来,我由害怕而猜疑,一次两次我因听到一些声音,而疑心到她的私奔,我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门首,轻轻地推开门去窥探,察知她的确睡在床上,方才放心,我又抱着我猜疑的内疚回到自己的床上,而整夜在失眠中忏悔起来。
于是,有一夜,正当月光照进她的房内的时候,我推开门进去;我看到她水莲一般的脸半阴在馥郁的乌发中,藕色的手臂裸露在被外,她的肉体虽在湖色的被中,但是湖色的被并未掩去她柔美曲线;不知怎么,我一下子就到她的床边了。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碰她,但是微翠似已被我惊醒,她张张眼睛,闪出一种奇怪的光芒,忽然尖声地叫起来。
我从未听到她发出这样的声音,也从来不知道她嗓子底下竟有这样的声音,这不是人的声音,是原始的畜禽自卫的声音。这声音骇醒了我的头脑,我感到一种惭愧与退缩。
她没有再作声,她翻一个身,裹紧了被铺,再没有理我。
于是,在我抬头的瞬间,我在那面梳妆台的圆镜中,看到月光里的我了,我的肉体在睡衣中竟是这样可怕的一个怪物,一个没有一点人形的怪物!
我捧着头哭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伏在床上一直哭着,我自语:
“我能怪微翠厌憎我么?我自己也在厌憎我自己! ”
盲恋二十
不知怎么,第二天我们什么都一样,只是过得非常沉默。我很想同微翠谈谈昨夜的事情。微翠也似乎有话同我说,但是我们都没开口,我们只当作没有昨夜那回事一样。我们极力过得像平常一般,可是我们的心理可已经不同,微翠几乎对我有点害怕,她一直不曾看我一眼。
夜里,微翠很早就上楼了,等我上去的时候,发现她的门关着,她已经拴上了她的房门,这是第一次她拴上门,大概以后她每天将关门睡觉了,我想。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我在院中看我们的盆花;我已经想了一夜,这觉得我必须同微翠坦白谈谈。我打算在好好谈了一次以后,决定离开她独自去流浪了。我相信微翠对我已经没有爱情,只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在使她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而维持我们家庭的关系了。我曾经答应她不提起我们相爱与上帝所给我们的课题,我这次将不提起这些,我只要告诉她把道义与爱情分开,并且使她在道义上对我并无所欠,我虽是决定离开她,但我们的友谊可以永存,只要她需要一个朋友的时候,我是随时可以来看她的。……
我正在这样想,我听到微翠在叫我了:
“梦放!梦放!”
这声音带着兴奋与愉快的颤抖,完全不是昨日的气氛,我有点奇怪,就很快的奔进去。
我发现微翠竟不是昨日的微翠了。
她又脱去了旧日的衣裳,她穿了一件黑底银纹缎的旗袍,项间垂着项圈,耳叶垂着耳环,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世发送她的,而在她回苏州时戴着的东西,她头发梳理得非常匀整,脸上薄施脂粉;她一见我进去,愣了一下,于是避开我的视线说:
“我想到上海去一趟,你说好么?”
“真的?”我愣了一下,压抑了我惊异的情绪,我迟缓而故作高兴的口吻说:“为什么不好?你要我陪你去么?”
“我想一个人去,”她说:“我想试试我的眼睛,试试有了眼睛以后的生存能力,我不要人送,也不要人接,完全一个人,我想一个人生活试试。”
“那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决定了。”
“那么,何妨打一个电报请世发到车站接接你,上海车站上人太多,你……”
“啊,”她提高了声音说:“你太当我小孩子了,我现在要试试自己;我不要他们接,这次这想到世眉那里住几天,一个人去买东西,我觉得我应当训练训练自己。”
我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实际上我是被她突然的变化所炫惑了。
早餐后,她叫佣人叫了一辆人力车,她一手提了一只手提箱,一手拿了一件黑色的短大衣就上了车子,我只是送她到门口。她说:
“我去三四天就回来的。”
“不,微翠,如果你觉得那边快活,何妨多住些日子,只要写封信给我好了。”我说。
于是我望着她的后影慢慢地远去,才回到屋里。
我在静悄悄的环境中开始猜想她突然变化的动机。
微翠想再同我过像她盲目时候一样的生活,她也已努力过了,但是如今她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了,她必须寻求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以适应她的需要。一个人有了钱以后想过没有钱时候的生活都不可能,何况有了视觉以后而还想过没有视觉时候的生活呢?这努力原是徒然的。
她到了上海以后,上海会给她所寻求的生活么?我相信她不会撒谎,她会住在世眉家里,一个人摸索着都市生活,但是这决不是她所寻求的,她不知道她自己所要的是什么,她不知道她所缺少的是什么,她的突然恢复的视觉使她心灵无法适应从视觉而来的许多印象与从视觉而起的许多问题,如今她心灵的突然变化,也将使她视觉无法配合她心灵的需要与解决心灵的许多问题的。
我自然也想到世发突然回上海,就是要避免可怕的事件;微翠对于世发的爱情,不用说是很可能的,她一定在不知不觉之中,意识到应当是世发才对,而这次到上海,她会不同世发见面么?见面以后,他们俩的爱情很容易爆发的,这时候他们必须对我明言,无论采取什么方式,我将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