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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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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点的。〃一个人说。 
  〃是的,好一点的。〃另一个也同意。 
  〃东海渔村。〃我告诉司机。 
  出租车停在〃渔村〃门口时,两位江南人士争先恐后付钱,被我拦住了。这又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一个缺点:应该是坐在司机旁边的人付钱。 
  他们走在我前面,也许穿得太单薄,想早点进到酒店。北方的深秋比江南的隆冬更有凉意。但他们被站在〃渔村〃门口的漂亮小伙子拦住了。 
  〃什么事?先生。〃小伙子问他们,他们怔住了。 
  我连忙快步赶过去,在我的城市有不少和我相似的人:挣钱不多,但首先要穿在身上。漂亮小伙子看一眼我的西服,便为我们拉开了门。但前厅的另一位漂亮小伙子马上向我们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楼上,还是楼下?〃 
  〃楼上?〃我探询他们的意见,楼上收费要高一些。 
  〃楼上有最低消费标准。〃小伙子说。 
  〃有地下室吗?〃我只是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最后我们在楼上一个角落位置安顿下来,为我们服务的是一位大概刚过二十岁的女孩儿。 
  〃小姐,这儿有什么好吃的?〃他们中的一个人问道。 
  小姐没有马上回答,微笑地扫视我们一眼,然后便确定了重点服务对象是我,因为她发菜单时是从我开始的,微笑中的热情也是由我向那两位先生递减的。也许你想问,我们这个城市是不是也有排外的习气。不,我想没有。我们跟上海人不同,跟北京人也不同,我们没有他们聪明,但也不呆傻。小姐因为我的穿着断定买单的将是我,便自然有这样的偏重。而我们的某些酒店可以收小费,只要小姐不举着那张人民币到处乱嚷就行了。 
  整个进餐过程我就不一一描绘了,总之,小姐一直围来绕去在我们左右,斟酒上菜诸如此类,宛如一只在水面上点彩的蜻蜓,动作十分轻盈。这位小姐对我们的态度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不亢给了我,不卑给了另两位先生。 
  两位先生像所有的南方人一样敏锐,很快洞察了一切,特别是对他们的那么一点点蔑视。但南方人有南方人的沉着,其中一个先生脱下夹克衫搭在椅背上。小姐立刻间他,要不要替他挂起来。 
  〃要哇。〃那人回答时很色情,好像小姐是在问他要不要按摩。 
  我亲眼看见小姐接过那件夹克衫时的表情,我想,这位小姐的家世一定曾经显赫过,轮到她父亲这辈破败了,她才不得已做了传者。尽管这样,她还是能在皱眉头时不经意地弄出几分高贵气。她的眉头那么微微地一皱,既表露出对那件不干净夹克衫及其主人的蔑视,又不失体统。我又想,要是男人娶了这样的姑娘回家,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蛮好,蛮好。〃客人中的一位对另一位评论菜肴。我笑了。肚子饱了便迎来了付账的时候,〃姐用一个精美的碟子把帐单微笑着托给我。我突然不能呼吸,好像胸腔里闯入一团浓雾。我看一眼两位客人,他们正看着我,我觉得他们的笑意开始渗入恶毒。我真不忍心这么干,但还是打个手势,示意小姐把账单端给先生们。小姐的脸色〃刷〃地改变了,是惊的。 
  于是我也明白了这两位江南人士沉着的出处。 
  吃饭时脱了夹克衫的那位先生笑吟吟地拿过账单,一边看一边示意小姐坐下。小姐坐下了。 
  〃对不起了,小姐,还得请你站起来,我的夹克……〃他指着挂在衣帽钩上的夹克衫。 
  小姐麻利地替他取下衣服,我专注地盯着小姐的脸,心陡立起来,心情也坏掉了。她拿着和刚才一样不干净的夹克衫,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妻子为多年的丈夫递衣服一样。 
  〃卡,行吗?〃他从夹克衫的内怀兜掏出钱包。 
  小姐点点头,接过卡想马上离开。 
  '等等。〃付钱的先生拦住小姐,〃卡上的钱不多了,但还够小费的。〃 
  小姐听了这话,马上喜出望外,笑容真挚,肯定发自心底。她又一次想离开,也许担心付钱的先生改主意。 
  〃等等,别忙。〃他又一次拦住起身的小姐,〃除了饭钱,小费,我那卡上还有千把块钱。这点钱我也想花在你身上。我想知道一下价格,骂你一句多少钱?〃 
  小姐的脸白了,胭脂好像也给惊掉了。她马上站起来,但又一次被那位先生拦下了,〃一句五百怎么样?我只写两句。〃 
  我一直搞不清楚什么是市民气。我想,这一刹那我产生的愿望就是这玩意儿吧。我等着小姐鼻子一哼,甩两句我们这个城市通用的脏话给他们。他们要是还敢说什么,我肯定替小姐跟他们拼了。 
  可是我的小姐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她无言地低下了美丽的头。我心里呢当一声。 
  〃真他妈的贱。〃我说完先走了。又没人付我钱,我何必连骂也要旁听呢? 
  来到街上心情多少畅快些,毕竟是灯火辉煌的城市,我离开广场街,朝下湾走去。路上我又经过了几家用灯光装饰着的酒店,在其中一家酒店的门口,一个手持鲜花的小姑娘拦住一对男女,她摇晃着鲜花对那位先生说: 
  〃先生,给你女朋友买束鲜花吧,她多漂亮啊。先生〃 
  〃走开。〃先生伸手把小姑娘推开,小姑娘仿佛听不懂先生的话,不仅没走开,反而跟了上去。她扯扯先生的西服后摆,她说: 
  〃先生,买束……〃 
  先生一边说〃讨厌〃一边打掉小姑娘扯他衣服的小手。小姑娘也终于放过了他们。我走近小姑娘低头看她的脸,她的脸平静如初。 
  〃你几岁了?〃 
  〃先生,你买花吗?〃她并不回答我。我掏出十块钱给她。 
  〃我四岁半。〃她告诉我之后,高兴地把花塞进我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出我的视线,消失在黑暗中。我看着手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心情又一次变得晦暗。我把花扔在路边,我想,明天早晨花便枯萎了。 
  当我又闻到烧木柴烧煤的气味儿时,我知道我已经在叫下湾的这一街区了。我只要顺着脚下的这条路一直向前,我会走近一堵高墙下,再也无路可走。小时候,我们总想知道高墙里面是什么地方,并想象自己长到多高才能爬上高墙,尽管墙上有铁丝网,后来听说里面是监狱,我们爬墙的兴致便转到了别处。 
  下湾是名副其实的棚户区,这里住着很多残疾人,多得超出你的想象,以至于我幼时常常觉得这世界上至少有一半人口是残疾人。对我来说,聋哑人根本就不是残疾人,因为除了说话,他们能干一切事。 
  在我的记忆中,下湾的黄昏是慢慢燃烧起来的。因为取暖或是做饭,每家每户都要点炉子,烟雾很快便升腾起来,在高处汇成一片。放学后,我们在烟雾中跑来跑去,很快就会等来弥漫开的饭香,然后是一声吆喝: 
  〃大军,吃饭!〃 
  即使现在烧木柴的气味也仍能让我瞬间之内产生莫名其妙的饥饿感,尽管我离开下湾转眼好多年了。 
  如果你在火车上认识一位这个城市里的人,如果你问他住在城里的哪一区,如果他告诉你他住在下湾区或是曾经住在下湾区,那么他一定是个不错的人。你知道吗?别的街区扔在大街上的破烂东西,下湾区的人多数会捡回来。这儿的人计较很多事,比如,这儿的自来水在外面,冬天会冻的,得用热水烫开或是用纸、木柴烤开。人们会在心里记住谁家总也不去烫水管子,但却不停地用水。唐家父子三人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并不残疾。有一次,爸爸却资问他们,我跟在他后面。可我只有十五岁,他们动手以后,我拿着半块青砖扑过去,被唐家老二抢过去,砸在了爸爸的膝盖上。爸爸支着青肿的腿,坐在炕上,几天不能下地。他有时哀怨地看我一眼,那以后,我总是试图躲开他的目光,那目光让人心烦。 
  但我发誓过几年一定弄到足够的钱,在别的地方买房子,离开,永远离开下湾,也带上和我有关的一切人。 
  我做到了这点。但谁也不能问我怎样弄到这笔钱的。我没有去偷,也没有去抢,尽管当初我下决心,如果必要我能这么干。我是自己挣来这笔钱的,但你别问我手段,那手段并不触犯法律。好像接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请你别这样望着我吧,当我满眼泪水的时候我愿意背对着世界。说心里话,也许只有我才能理解,酒店里的那位小姐低下眼帘那一瞬间的全部意味。 
  生活常常都是这样的。 
  我他妈的凭什么骂她贱!我顺着监狱高墙坐下去,开始厌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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