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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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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照自己的模子复制出来的儿子,高兴得差一点在复发的心脏病中死去。问及其母,不免又是几番啼嘘。往事实在不堪回首。当初离开大陆的日子,正是拥如夫人入怀之时,对新宠的百般要求,一味依从,致使弃下洪艺兵母子不顾。不料去台湾之后,如夫人未有生育。岁月如水逝去,少年荒唐渐少,怀旧之心日深,兼之寂寞老病,由是寝食不安,度日如年。如今总算等到两岸门户略略开启的一天,但那位如夫人的骄横却少有改变,对这位大陆的“阿乡”很看不上眼,懒得答理。这自然是既不合时宜也不明事理之举。今天的洪一鸣(去台之前,他恢复了原来的名字。改名和复名,都是潮流使然),已经不是昨日的洪一鸣。“你算个什么呢!”他在心里冷笑。关于这位父亲的妾,母亲在先前的那些孤寂的夜晚,一千次一万次地给他讲过,“秦淮河上的烂婊子!”母亲一说起她的时候便浑身颤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她。母亲是大家闺秀,对父亲的玩女人没有什么不可以容忍,但父亲竟用一个贱东西轻易地代替一个正统的结发夫人,她到死都不原谅。母亲的一生都在诅咒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使她和她的儿子失却了大好前程,蒙受了那么多的屈辱和艰辛。这无时无刻不萦绕于怀的深仇大恨甚至使她常常脱口失言,使他们几近蛰居的生活出现暴露的危险。他们曾经是怎样地忍受了常人难于忍受的克制和防范的痛苦啊。而现在,这一切都终于到了应该清算的时候了。 

  洪一鸣报复父亲当年对他和母亲的遗弃所采取的行动是断然返回大陆。这是他赴台两个月以后的事,大家以为他步了父亲当年的后尘,弃了李月娥几个,在台湾花花世界过花花公子的逍遥日子,他却忽然在镇上出现了。“清算”、“报复”种种,是人们的推测,他自己的解释倒是轻描淡写,只说是在那边住不惯,还是这里山好水好人好。再说,党和政府培养了多年,哪能说不回就不回呢,等等。很有政协委员的气度和水准。 

  洪一鸣于是成为当地的风云人物。他从台湾回来不久,县里开政协大会,他又当选为县政协委员,政治上大红大紫。不过,镇上人谈论得最多的还是他的暴富。据说他得到很大一笔遗产,大得足以买下一条镇街。证明着这事实的是一个流窜到镇上来的小偷。有一天夜里他在洪一鸣家的墙上掏了一个洞,恰好里面立着一架厚重的大柜,未能得逞。小偷本来是从镇上人的谈论得了情报而行动,但镇上人又以小偷的行动做了自己谈论的注脚。逻辑上倒是通顺的,他家里要是没有横财,贼怎么会打主意呢。 

  真正的证明是洪一鸣自己拿出来的。他后来在离开镇街不远的地方,择了一个依山面河的佳胜处,造了一幢私宅。宅子造得很雅致,一个静静的小庭院,遍栽修竹,一幢二层的小楼,曲廊回环。据说仿照的是他父亲台北寓所的格局,而他父亲台北寓所的格局又仿照的是大陆老籍祖宅的格局。俨然是小镇上头号的大户大家了,让镇上的人个个眼红得出血。 

  显然是出于大家想得到的念头,洪一鸣发起组织了一个“团友联谊会”。让业已风流云散的镇剧团的人都到镇上来聚会,由他做东。接到那封“团友联谊会”的邀请函之后,小丁(他老婆是受邀对象)给后来调到镇文化站的郑风打了个电话。郑风早已不再作曲,利用文化站邻街的房子开了个小门面,销售音像制品,维持自己的工资。他是个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人,自己做不成作曲家,却喜欢对别人指指划划。如今还改不了这习气。守店无聊的时候,就写些音乐批评文字,把自己天天贩卖的那些港台天王和大陆的准天王大骂一通。又找不到地方展示他的高见和宏论,就常常寄到小丁这里来,让小丁帮忙找地方发表,他们也就因此常有些联系。 

  洪一鸣就是洪艺兵,郑风在电话里大声说。他很粗重地喘着气,好像在说一件人间不平事。上述有关洪艺兵(现在应该叫洪一鸣)去台前后的种种,在小丁听来也确如天方夜谭。难怪郑风之流心理失衡。 

  你们不妨来开开眼界,这小子如今抖得很了,跟一件擦得锃亮的出土古器一样呢。 

  小丁老婆应邀去了小镇,亲眼瞻仰了命运发生巨变之后的洪一鸣的风采。 

  郑风说的有一部分是不错的,小丁老婆回来后证实说。如今的洪一鸣,依旧是高大但富态了;依旧是多礼但自信了;依旧是谦和但让你觉出居高临下了;依旧是不失节制但明显不再卑微了;衣着依旧得体但质地和式样绝对今非昔比;头发依旧一丝不乱但因为焗了油染了色而闪闪发亮;眼镜依旧戴着但镜架换成了金丝边……总之,舞台还是那个舞台,场景变换了;演员还是那个演员,角色变换了。 

  先前的洪艺兵瘦得几乎只是一个衣服架子,永远像一只饿伤了的麻雀,有气无力地叽叽喳喳,说的都是关于胃和口粮之类的事。而现在,改称了“洪一鸣”的他跟每一个应约前来的人大谈特谈的是:一个人如果不享受感情和被感情所丰富,忘记艺术和被艺术所忘记,他就是一个畸形人,一个不完全的人。 

  洪一鸣的家依旧是那个家,成员依旧是那几位,但是他同其他成员关系的性质发生了深刻的改变。他如今像一位国王一样君临在他们头上。他单独用膳,李月娥每餐按照他所规定的保健标准给他做独食。他的食量依旧很大,但他不希望别人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已经上了高中的儿子有一次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当他的面念了《红楼梦》里形容刘姥姥“吃下一头猪,不抬头”的顺口溜,他觉得是冒犯了他的尊严,给了儿子一巴掌,打落了未来的省级以上的行政官员、或是司令官、或是科学家、或是国际性乐队指挥的一颗门牙。对他最为服帖的是李月娥,她已经完全没有年轻时候的那一股巾帼豪气。在他面前,她彻头彻尾成为一个畏畏缩缩的小老太婆了。随着丈夫在政治上的如日中天,她也妻从夫贵,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最主要的是她现在是一个知名人士的夫人了。但这名人夫人她做得很不踏实,老是在担心着大富大贵的丈夫会继承父亲好色的传统。为此,她加倍小心,曲意逢迎,尽心服侍,成了洪一鸣的绝对奴婢。 

  洪一鸣职业没有太大的改变。剧团解散后,他依旧回到文化站。只是不再像当年那样打杂,而是担任了副站长,成了郑风的领导。郑风进剧团之前也在文化站,那时候他常常随心所欲地支使洪一鸣干这干那。现在,他跟洪一鸣的位置调了个过。不过洪一鸣从来不在他面前摆领导的架子。副站长对他的批评往往是他早餐的质量,说,你们家怎么还老是臭豆腐、水泡饭当早点呢。这太过时了,对身体没有好处的;不可以来块蛋糕,煮碗牛奶或是咖啡么。郑风便回答说,谢谢领导关心,我对西式早餐很无知,又没有机会到台北去上短训班。他听了,就推一推金丝眼镜,很惊讶地眨一眨眼睛,然后很不可理喻似的摇摇头,走开。 

  郑风把这些告诉小丁老婆的时候,特别强调说,无论我怎么刮他,他不敢跟我来势的。他不要忘记了,先前那些年,他怎样老是低声下气地向我讨粮票救急的。现如今他倒是人五人六了,什么东西! 

  但洪一鸣毕竟是一鸣惊人了。他现在是镇上的士绅。世事如棋局局新,这原是没有法子的事。洪一鸣招致了越来越多的郑风这一类的敌意。同时越来越浓厚地包围起他的,还有对他的失望的情绪。 

  在这个穷困的乡镇里,领导曾经对他寄予过很大的指望,指望他能为当地的改革开放打开一条海外的通道。遗憾的是他的父亲作为一个政界的人物随着老朽而失去了一切有价值的影响力。后来洪一鸣得到遗产,这笔遗产尽管也许没有传说中的那样一个天文数字,但对于一个年年赤字的乡镇财政来说,一定会是一个不容忽略的支持。人们曾经指望过他将这笔遗产投资开发实业,比如复兴那传说中的两处古迹,但这一类对公益有利的事情他一件也没有做,并且连这打算也没有过。这笔钱,甚至连镇上的储蓄所也没有进,而是据说存在市里的一家银行。这样镇上就连这笔钱的储蓄利润也得不到。他这个样子,让人很难理解。屋可以做,西服革履可以穿,蛋糕可以吃,牛奶咖啡可以喝,奉献精神却一点没有。这就很难不引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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