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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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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辆从省城开来的吉普车很快就轰轰地吼起来,雪白刺眼的车灯横扫着镇革委的院子。随后车队就向镇外的黑暗风驰电掣般地扑去。 

  被省革委主任抛下的镇革委的一院子人都呆了,弄不清省革委主任为什么忽然作了战略转移。来的时候轰轰烈烈,小镇一时间福星高照;走的时候阴阴森森,小镇似乎要大难临头。这样的跌宕起伏,反差实在是太大太猛了。小镇人见的世面、经的事少,受不得这样的惊吓。 

  哈巴癞痢倒是很安然。说,首长就是这样火爆的性格,工作作风一向泼辣,这在全国都是很有名的。真要有什么事也是我担着,没有你们的事,各人回去吧。 

  后来果然也真没有什么事。哈巴癞痢和小镇依旧是全省的先进典型,上了《全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胜利成果三百例》。哈巴癞痢后来还是依旧多次出席了全省、全国的各种表彰会、讲用会、经验交流会。省革委主任也没有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对他生出什么隔阂。证明是,哈巴癞痢后来还特地从省城带了一张省革委主任在一次会议上单独接见并同他亲切交谈的合影的放大照片回来。那照片用镜框镶了,挂在镇革委会议室领袖像的下边。不过,再后来,这又成为哈巴癞痢上了反党贼船的铁证。 

  哈巴癞痢的辉煌很短促,像扫帚星划过小镇的天空。 

  先是中央的副统帅,接着是省革委主任,接着是县革委主任,接着是哈巴癞痢,一个一个地被押上历史的审判台。就像他们当初理直气壮地把别人押上历史的审判台一样。据说,他们竟是串通好了谋反的。省革委主任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是战略工事的一部分。他那回来小镇,主要是来看地形的,计划在小镇修一个地下指挥所。那天晚上说住下又突然撤走,就是为了保密。总之事情很严峻,很可怕。大家这才晓得,一个哈巴癞痢当初能那么不可一世,原来竟有这样的背景,也就激起大家无比的痛恨,声讨起来一个个义愤填膺。 

  但哈巴癞痢却满不在乎,开批斗会的时候,他依旧像先前做镇长时一样神气活现。 

  一上台,他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伸着,两条手臂平展着。主持人喊:“你起来,我们不搞体罚。”他说:“我自己罚自己,跟你没有关系。”主持人说:“你这样子是什么意思?”他说:“你这还看不出来?我没有文化的都认得:一个头,两只耳朵,平伸两只手,伸条腿,跪条腿,这不是个‘光’字么。不过不是光荣的‘光’,是光卵一条绳的‘光’,如今我光卵一条绳,什么都不是了,甘心情愿接受批斗。”大家听了,又看他怪模怪样,想笑又不敢笑,就开始揭批。 

  镇食品站的站长黄帽子上去说:“你当个镇长,专搞特殊化,回回买肉,精的不要,肥的不要,专要猪头肉。镇上一个月才供应几头猪?一头猪有几两猪头肉?你回回只要猪头肉,别个吃什么?要是让你这样的人篡党夺权的阴谋得逞,劳动人民不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才怪呢。”说着狠狠地跺脚,高呼:“我们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在台角上的哈巴癞痢疑疑惑惑地瞟了瞟黄帽子,说:“你是表扬我还是揭批我啊?世上哪有不吃精不吃肥只吃猪头肉的人?我是穷得没有法子啊。你要喜欢,二回我拿猪头肉跟你换精肉肥肉,你只莫加收我的钱就是。免得你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黄帽子给他说得噎住,一时不晓得怎样回复。主持人就及时地喊:“下一个上来。注意,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要说大是大非问题,敌我矛盾问题。” 

  “我来!” 

  下面一个人奋勇地应了一声,挺身而出。是镇革委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先前是跟哈巴癞痢跟得最紧的一个。大家人前人后叫他做“镇长的吊刀”。他并不恼火,反而乐意,说是“跟路线”,一脸的自豪。哈巴癞痢也是少不得他的。哈巴癞痢走到哪里都喜欢讲话,讲话便少不得稿子,稿子都是由办公室主任写。写得好不好,主要就看厚不厚。拿到手上,先掂掂分量,再看看页码,好几十页,就说要得。 

  但是,其实再短的稿子哈巴癞痢也念不完的。他放牛放到十几岁才去上小学,上了没有几年,家里没有口粮了,就又回去种田。他胆大。他那个山里没有学校,他居然敢办学,一个人当校长、当老师——当老师又教语文、又教算术、又教画画、又教体育——当伙头、当打钟的。当了几年,教出些什么桃李自然是天晓得,倒是他自己出了名,被调到公社做干部。“文化大革命”,他那个公社造民最早。司令自然是他。把公社机关所有的公章用麻绳串成一串,当裤腰带系在腰上。大约是因为大家都晓得十个癞痢九个哈,居然当地没有人敢另立山头跟他对抗。有几个人背后嘀嘀咕咕过几回,想想还是觉得惹不起哈巴癞痢,便死了心。因此,“文化革命”了几年,别的公社都牺牲了人,他那个公社连武斗也没有发生过。哈巴癞痢也就因此显得出类拔萃。然后就成了镇革委主任。唯一可借的是字依旧认得不多,跟镇长的身份远不相称。但是他决不肯因此跌价,稿子总要有一定厚度的,因为那是镇长权威的体现。至于念不全,他有法子解决。 

  那法子很简单,就是将稿子复写成两份,他拿一份,另一个字认得多的人拿一份。他作报告的时候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遇到有他不认得的字(预先看一遍做好记号),就给他提词。本来这不失为一种可靠的保障,但他性子急,有时候报告作到兴头上,他就顾不得听人提词,依旧信口开河地念错。好在他不伯出丑,别人要是纠正了,他马上就改回来。比方,他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果果”,后边提词的人赶紧轻轻地纠正: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他听见了,就放下手上的报告稿扭回头大声问:“不是‘赤果果’?”“不是。”“是‘赤裸裸’?”“是。”“那好。”他回过头,对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说:“我刚才念错了,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对他念错别字,大家开头常笑,后来见他坦白得可爱,就笑不起来,反而觉得他人实在。他的坦白就像他对待自己的癞痢。别的癞痢六月三伏都想方设法捂着,他则一年四季从不戴帽子,就那样暴露着,炫耀似的。 

  办公室主任走上台的时候,哈巴癞痢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事情原本也是意料中的,“文化革命”了几年,这种人见多了。 

  办公室主任的揭发主要围绕着哈巴癞痢作过的报告里的黑话,都是些大歌大颂“林彪反党集团”及其爪牙的话。这些话都是有文字根据的,出自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会上的报告。办公室主任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清二楚。 

  哈巴癞痢起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听久了,好像有些烦,就说:“那些话都是你写的,我不过就是念念罢了,还念不完全。要是有罪,你总要担当一半,莫往我一个人头上栽赃,莫墙倒众人推么。” 

  办公室主任给他说得尴尬,站在台上脸红一下,白一下,憋了好久,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你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到如今你还敢强辩,你有几个脑袋!” 

  哈巴癞痢低了头,咕哝说:“我有几个脑袋?我要有几个脑袋,还会要这个癞痢头么!” 

  虽然是咕哝,但声音大家都听得见,不由哄笑起来。主持人赶紧抓起话筒喊“严肃些,严肃些”,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对哈巴癞痢的处理没有批斗时以为的那么严重。到底只是个基层干部,红是红过,却同上面的那些大人物没有什么非法的组织上的瓜葛。但已经批斗成敌我矛盾了,总不能一风吹,就下到蔬菜大队去劳动。镇长自然不当了,但工资还在镇上拿。先挂起来再说。 

 
 
                                 将军镇                   第十三章 县里的人们 



第一 会前



1.电话


  县委书记离京前夕挂了个长途给县委办公室值班的文书。 

  “……我现在在京西宾馆……” 

  几千里外,县委书记向来严肃的声音十分清晰。“京西宾馆”几个字又格外清晰,便是聋子也听不错。 

  他先前是县委副书记。李芙蓉离任去县人大后,由他接任县委书记。可以说是受命于危难之时,因而踌躇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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