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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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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法西斯!”记者一张本来就白嫩的脸变得煞白,两眼泪汪汪,情绪比胡月兰还要激动。 

  胡月兰是出了名的“二百五”,喜怒哀乐都常是有口没心的,天大的事,转身就可以抛到脑壳背后。记者却是真的动了感情。她生长在京城的官宦富贵人家,家庭生活中的这类暴行闻所未闻。她甚至还特地去从旁观察了一次李芙蓉的男人。那是个身材矮小的人,满脸胡须,像个仙人掌,使她觉得恶心。 

  记者后来写出的关于李芙蓉的报道倾注了她最大的激情。她沿袭五十年代一篇有关志愿军的著名报道的格式,把李芙蓉称作是“新的最可爱的人”。 

  在恢复省委建制的这一年的省党代会上,新的最可爱的人李芙蓉当选为省委委员。会议是最高规格的,吃住安排也是最高规格的。当模范以及当县革委主要领导之后,李芙蓉上省城上北京,注的都是简朴的招待所,这回却住的是省城唯一的一家宾馆。宾馆是五十年代由苏联人设计建造的,里面又高又大,空空荡荡的让人显得渺小。不过这风格同县城和镇上乃至乡下的屋子倒是没有什么分别。不同的是不晓得墙上为什么要贴花布。地上打滑,为了让人走得放心,就铺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其实更不放心;又让人肉痛——李芙蓉听说那是羊毛织的。窗子大的吓人,整整一面墙都是空的(为什么不用砖砌起呢?乡下的窗子都是很小的,尽量不露白),为了挡住这空洞,就用那么厚厚的绒布从屋顶挂到地上,又重,掀起它还真要用些力气。绒布的一面竟有闪闪发亮的金丝。李芙蓉想不通,这是何苦呢?还有那一面墙的窗玻璃,莫非城里的玻璃比砖更贱么?床更是存心不让人睡安稳,翻过来翻过去都是幽,人睡下去好像是水牛掉进烂泥塘。最使人胆战心惊的是卫生间。马桶比县革委食堂的饭碗还要细瓷白亮,怎么忍心用屎尿去糟蹋!当然也有李芙蓉觉得可以批评的地方:澡盆的形状跟杀猪盆没有两样。洗澡水更要命,两只开关一只出的水冰得全身打抖,一只出的水烫塌了她胸口一层皮。不过她是精明人,晓得这不会是宾馆的问题,是自己没有找到方便的窍门,也就隐忍了,不声张。往后的几天,不用澡盆就是了。心里就想,难怪“文革”开始的时候造反派要封了这宾馆。落进了这样的安乐窝,不修也要修了。而今启了封,给他们用,是因为打倒了修正主义,让他们工农兵来占领。这样想着也就有了一种使命感和自豪感。记者采访,李芙蓉翻来覆去就说我们李八碗,穷得卵子打得板凳响,外头人都唱“有女莫嫁李八碗,嫁了也要打回转”,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会住这样的屋,吃这样的饭,坐这样的马桶。真正是先前一棵草,如今成了宝。记者问她对省党代会的认识,她只是一味哽咽:政府看得起,我心里辣痛之类……记者不便追问,也就原文照发。几家报纸刊登出来和电台广播出来,省委书记(也就是省革委主任)看了听了,神情严峻地对她说:“你不要光是感动,你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了,要把朴素的阶级感情上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远没有结束,甚至更尖锐、更激烈了。连毛主席当国家主席都有人反对。” 

  “会有这样的事?”李芙蓉难以相信。 

  “真要有,你怎么办?” 

  “跟他拼命。” 

  “那不是办法。” 

  “那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李芙蓉这回确是认真的。这样的事她完全不能想象,就有了后来那封影响极大的李芙蓉致党中央的信。她代表广大贫下中农、农村基层干部和党员,要求设国家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反对林副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过了一年半载,这封信的内容被附在一个内部文件公布出来,作为有组织有计划有步骤的反党阴谋的一部分,成了供批判用的罪行材料之一。过去的那一年里,斗转星移,天翻地覆,李芙蓉紧跟省委书记曾经要誓死捍卫的正确路线的代表成了反动路线的头子。这之前省委召开的会议上,已经出现了公开的对立。一向说一不二的省委书记居然受到了痛斥。带头的是“专员”,他指着省委书记的鼻子骂娘,不时把会议台子拍得“嘭嘭”作响。 

  李芙蓉吓得不知所措,她头回看到省委书记像现在这样神色委琐。 

  面对声色俱厉咄咄逼人的“专员”,省委书记声音喑哑地说:“不必这么激动么,我们是同志式的讨论么……” 

  “不对,我们之间是阶级斗争!”“专员”斩钉截铁地答。这个时候,他在省委还并没有什么职务,是以列席者的身份来参加会议的。即便这样,现任的省委书记仍只有垂下从来都是昂着的头。 

  李芙蓉头一次想:第一把手原来也并不总是牢靠的。在这之前,她一心一意地认为,凡事只要跟定了主要领导总不会有差错。先前,让她当“模范”也好,当这个“长”那个“长”也好,当“委员”、“代表”也好,都只是一种光荣,一种让她在许多人面前有脸面的事。只要她实实在在地做事情,那光荣就会越来越多,脸面也就越来越光鲜。她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这些才实实在在地做事,是人总要晓得好歹的,总要晓得感恩的。“感恩”自然不是感激个人,是感激党,感激政府。所以她才在“专员”同省革委主任意见不一致的时候跟定了省革委主任。因为省革委主任比“专员”更有代表性。如今事情好像有些复杂了,光是实实在在地做事是不行的,光是晓得感恩是不行的。听哪个?跟哪个?并没有定规。听错了,跟错了就有麻烦,甚至有危险。 

  李芙蓉头一次碰到了天大的难事。难就难在大家都说她错,她也认错,却不晓得错在哪里。那个文件下来之后,有传说要免去她省委委员和县革委第一副主任职务。她是因为省委书记和那篇说她是“新的最可爱的人”的报道才格外大红大紫起来的。而省委书记和那个写报道的记者的父亲都是反革命“贼船”上的干将人物。李芙蓉是不是上了“贼船”也不能说不是个问题。 

  李芙蓉在县里凄凄惶惶地等了些日子,那传说却并没有成为事实。 






  上了贼船的省委书记下台之后,新任省委书记是“专员”。“专员”把李芙蓉召到省里,认真跟她谈了一次话。李芙蓉本来就瘦,经了这回波折,瘦得更是脱了个人形。“专员”不出声地看了她很久,长叹了口气。“专员”说:“省委对你是信任的,你还是要振作。你的根底,你的品质我都清楚,你犯错误,不是你的责任。你现在的问题是还不具备参与高层政治的素质。我的意见,你自己写个辞职书,不当这个省委委员了,安心做基层工作。回去,担任县委书记,但要加强理论学习,减少盲目性。今后再遇到大是大非,就不会没有分辨能力,不会看谁官大就跟谁跑。” 

  李芙蓉一边很厉害地呜咽着,一边重重地点头。犯了错误,反遭提拔,自是意外的喜事。但回去冷静一想,她答应得也太轻松了。“加强理论学习?”从哪里加强起?莫名其妙地犯了错误的这些日子(真的是“莫名其妙”啊,镇上人说,“李芙蓉是睡到半夜叫鬼戳了一卵”),办案的人让她写旁证材料,因为事涉机密,规定了必须她自己写,不能让人代笔,真的比差一点要她命的难产还难。一张纸就只几行字,没有几个写对了头。“鸡”、“鸭”这样几个看也看熟了的字,也是画了个四不像的图代替的。先前,她的讲用稿、总结报告,都是人家写的,她从来不看,让别人念,她听个大概意思。到时候,依旧是王瞎子算命,照直说。 

  再说,就是真的“加强理论学习”了,就能保证分辨得出大是大非么?那么多学了理论的人怎么就事先没有看出副统帅有谋害领袖的心呢?一个基层干部,学了理论就可以不听省委书记的话,不照“早、小、密、矮”的命令(哪怕是“瞎指挥”)种田么?“理论”上有没有明白的话教人一下就识破一件事情的好环是非呢?比如,省委书记批准给他们县造千古没有的桥,是好是坏是是是非呢?还有那个女记者,虽然说不上漂亮,但一看就晓得是大地方来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嫩得跟棵葱一样,莫说掐,一碰就要出水的。两只大眼睛,不动感情就泪汪汪的,一生气,看了让人肉痛。那么好心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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