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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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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的地方已经看得见一个被雪覆盖住的屋场的轮廓了。一堆一堆的屋在雪里睡着。一丛一丛的树在雪里支撑着。有狗在村口跃动。那个给桑叶挑着缝纫机,显然是东家的人犹豫地看着桑叶,拿不定主意是站下来等着还是走开去。李欣很不耐烦地说:“你先走吧,我只跟她约个日子,她随后就来了。”李欣最讨厌乡下人的这种恶习:只要见一个到乡下来的城里人,就牛似地瞪大眼睛,憨憨地站着看你。 

  “躲我?” 

  桑叶的从裹紧的头巾里露出的脸很红,有雪花落在眼毛上,就停在那里。李欣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揽到怀里来。他想揉碎她,想把她按倒在雪地上。但是那个乡下人频频回头。 

  “为什么躲你?”桑叶很恐惧地闪闪眼睛,“我要做手艺,我要活命。你们工作组还不肯放过我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是什么?” 

  “你真不晓得?” 

  “我怎么晓得?” 

  李欣抬起手。那乡下人在不远的地方大声咳嗽。 

  “我也会杀人的。” 

  “真吓人,你要杀哪个?” 

  “杀你!” 

  “平白无故杀我做什么?” 

  “你晓得。” 

  “那……随你。 

  “你莫走。” 

  “……” 

  “桑叶,我是真心真意的。桑叶……” 

  桑叶走得很远了。风雪越益大了。桑叶很快就变得模糊了起来。李欣身上发软,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很想在雪地上蜷下去。他摸出烟,但手一直厉害地抖着,怎么也不能把烟点着。他抬起头,让雪落到脸上。融化的雪水沿着脖子流下去,稍稍地让他冷静了些。他想:她是个什么东西!但这样想,反而更想占有她。他于是又想:她走不脱的。至于怎样的“走不脱”,他却不得要领。 



二 

  小敏见到李欣时,脸一红,一白,泪水一下就涌了满眼。嘴唇很厉害地翕动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正随一群女劳力在仓库里搓草绳,预备明年春天捆麦把和油菜把的。见李欣来,老表嫂们互相挤眉弄眼。没有出嫁的女子们偷偷地拿眼睃李欣,尽是对小敏的羡慕。 

  女人们起哄: 

  “快起吧,小敏早熬不住了!” 

  “鬼话,李同志就熬得住么!” 

  “秤杆离不得秤砣,老公离不开老婆!” 

  闹得两个人很窘,却又动不得身。其中就有仗义的高声喝喊: 

  “放正经些,草狗!你们骚得,城里人骚不得,人家脸皮子薄。” 

  喝喊的是小敏的房东。她男人不在了,一个儿子当兵,两个女儿都嫁了人,县工作组就小敏一个女的,正好给她做个伴。住了些日子,就把小敏看成了自己女儿: 

  “敏儿,还不快接李同志去屋里坐。” 

  李欣和小敏就在一片哄笑声中脱身。 

  小敏低下了头在前头走得飞快,到了前后不见人的地方还不肯放慢脚步。李欣在后面连连喊她,她只是不理。 

  “你急什么,我不是来了吗。”李欣笑得很干涩。 

  “哪个急了,鬼才急了。” 

  已经进了院门了,小敏突然停下来,不进屋。 

  “你怎么回事?” 

  “莫碰我,不理你!”小敏扭了一下肩膀。 

  李欣却更紧地抓住了小敏的肩头。 

  “走吧,你真是的。” 

  他努力说得温存,声音却很空洞,好像是从另一张嘴里说出来的。 

  小敏又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咬着牙,在李欣抓住她肩头的手背上狠狠拧了一下,骂:“该死!” 

  底下的脚却移动了。 

  李欣有些日子没有来看小敏了。他已经不在八队蹲点了,去那边的机会自然就少。等到昨天,县文工团工作组有一个家伙到这个大队来找熟人散心,小敏的影子才渐渐地在李欣的眼前清晰起来。 

  先前遮挡在小敏影子前面的,是桑叶的影子。从最早那次见到桑叶,李欣的心里就老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没有油腥的菜,不再觉得难咽(也不再打瞎拐那缸猪油的主意),觉也不太睡得着(更不要说白天装病赖床了)。屋子里总不太呆得住,有事没事就跑到外面的公路上去,走路总是昂首阔步,想唱歌,像只随时要扑母鸡的小鸡公。大队小学离大队部一箭之地,隔着公路相望,这边要唱歌,那边是听得清的。大队小学实际就是一排临着公路的平屋。公路和平屋之间是一小块空地,就是操场。屋背后面是一道高坎。做屋的时候,为了让屋前有块空地,把坡劈陡直了,屋就坐落在那个劈陡直了的马蹄形中间,再没有围墙。最使李欣遗憾的是,学校两边至少二三十步之间,跟哪个也不挨不靠,没有人家,也没有店铺。“要有个烟摊多好啊。”李欣在心里叹息。实在忍不住了,他就作散步状。在学校前的公路上走过,每到快走到学校的时候,心口就不知为什么紧起来,走过去了,后脑勺上又一阵一阵发热,好像真有什么热辣辣的眼光射在上面了。其实走过来,走过去,学校那排平屋始终跟后坎上的坟墓似的静无声息。桑叶做裁缝的那间屋子,门倒是开的,但有时或许见到人影一闪,有时连人影也见不到。桑叶并没有像他常常出现的感觉那样含情脉脉地倚门而立。现在桑叶是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那小屋里了。那扇小门关着,并且上了锁。那把锁小小的,却有力。就像桑叶小小的手,一把锁紧了自己的胸口,似乎是一种坚决的拒绝。 

  李欣很难把持往自己。他在县城里一向春风得意,喜欢他以至很明白地追他的女孩子很多。他也就在县城上一帮平庸的女孩子中高视徜徉,来者不拒地同她们虚与委蛇,小地方的女孩子见识有限,吃了亏上了当往往自认命苦,想想也就过去了。他也便成了常胜将军。小敏就是他同人打赌打来的。小敏在台上跳白毛女,跳大春的那个傻大个当着观众就抑制不住对小敏的一副馋相。坐在前排看戏的李欣不由冷笑。旁边同来的几位就起哄,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痴心妄想?李欣说,不信可以打赌,我只要一封信,白毛女就保证为我剪窗花。就真的打了赌。而李欣就真的赢了。李欣的信寄出一个星期没有收到回信,大家天天逼李欣认输。李欣有把握,说,决不会出两个星期。第十天的样子,回信果然来了。小敏是68届初中生,实际等于没有上初中课,字写得很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意思是清楚的,同意跟李欣面谈,时间和地点由李欣定。显然小敏迟回信并不是女孩子的抬高身价,而是不晓得怎样回信好,怕李欣笑话,干脆给了个简单明了的回答。李欣就在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在县城边的河滩上吻了小敏。“还干了什么?”第二天大家讹他,他很暧昧地说:“没有什么。”大家就有些鄙夷地说:“小敏脸模子不错,可惜身子单薄了。”李欣马上抢白说:“你们晓得个屁!”大家轰然笑起来:“到底交待出来了。”笑归笑,对李欣的服气甚至妒嫉还是由衷的。 

  小敏喜欢发小脾气,常常莫名其妙地就翻了脸。刚认识的时候,头一次见面她就让李欣得到意外收获。可是第二天李欣以为可以长驱直入的时候,她却又骂他“流氓”。骂完就走,却没有走回县剧团,反而走到城外坡上没有人的林子里来了。来了,依然是执拗着,发着小脾气。折磨得李欣心里那股邪火快要熄灭了,她却又忽然来了激情,软软的像只懒猫,听任李欣摆布。这样的脾气多发了几次,李欣也就消去了先前以为她不可捉摸的神秘感,晓得只要多一点耐心,让她多少得到一些她在他心里不是一点分量没有的证明,一天的云也就散了。 

  但是今天,他却忽然想,他有什么必要必须鼓起这种耐心呢?小敏发脾气的样子他曾经觉得另有一种味儿,现在他却忽然发觉了做作、扭捏甚至有些丑。 

  刚进堂屋,小敏就一下转过身,把头抵住李欣的胸口,两只小拳头在李欣身上乱捶。每回,这都是很容易激发李欣的。李欣也就像每回一样,把她横抱了起来,任她一边蹬着腿,一边骂着“流氓、流氓”,然后就缩紧身子,然后他的颈根那儿就感到一股触电似的温热。但是今天却没有了触电感,只剩下了温热。那温热让李欣觉得贪婪,觉得腻。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那温热留下的一团湿润。那湿润让他感到不洁、有异味,直想冲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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